“換個生活?做事?”

滕亮很費解,道:“你要我做什麼事兒?”

湯昭道:“就是脫離幫派,過正常人一樣生活。”

滕亮道:“正常?我現在就正常生活吧?有吃有喝的。”

湯昭一時語塞,緊接著道:“幫派生活真的正常嗎?不是天天打打殺殺、朝不保夕麼?你不是也說,不是欺負別人,就是被人欺負。這不算正常吧?生活多久都沒希望。難道不能過安安生生的日子嗎?”

滕亮道:“安生日子?你說當個小老闆、小地主?可是那種人平時都是被我們欺負的啊?老子出門的時候,橫著眼睛從他們頭裡過,看也不看他們一眼。要吃什麼伸手就拿,他們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我不比他們過得爽?”

湯昭忍不住道:“就欺負欺負普通人,哪裡爽了?不是還有更多的人欺負伱嗎?”

滕亮不以為然道:“那他們比我弱,我當然欺負他們。那些欺負我的因為比我強,就欺負我唄。但我不會老被人欺負的。你當年跟我說的那句話叫啥‘莫欺少年窮’,這句話真他麼好。我一直記得,等我比他們強了,自然十倍欺負回去。”

湯昭突然嘆了口氣,雙目望天。

滕亮見了湯昭的神情,也嘆了口氣,道:“這麼說,你還是老樣子?並沒有變嗎?那挺好的。你跟我不一樣,你讀過書,能做大官,能走正道。我走不了你的陽關道,我就走獨木橋,我就求一個快意恩仇,縱橫江湖。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人死……”

湯昭截住道:“你這些話都是跟你們幫裡的人學的吧?跟你說這些話的人超過二十五了嗎?過得怎麼樣?晚上睡得著覺嗎?”

滕亮道:“我看他們過得挺爽的。三十來歲還是想喝素酒喝素酒,想喝花酒喝花酒,想摸牌九摸牌九。也沒見誰睡不著覺啊?”

他笑道:“昭子,你是良民出身,你老想著有份產業安定下來。不站著房躺著地就覺得沒著沒落的。但是我不一樣,我從小就跑江湖,今天一個城市,明天一個村子,不拘著目的地是哪兒,自由自在。我過不慣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跟我一根棍、一把刀,讓我出去砍人,街頭灑血,我過得比種地舒坦。”

湯昭笑著搖了搖頭,道:“也是。我想起來了,你小時候就喜歡冒險,確實安定不下來。可是冒險也不一定當混混啊?為什麼不拜一個好師父,正正經經學些武藝呢?出去就是江湖,江湖上有的是打打殺殺,對面也是跟你一樣刀頭舔血的好漢,你們對著砍就行了。與人無尤,豈不乾淨?”

滕亮道:“拜師?我正要拜啊。我馬上就能去黑蜘蛛山莊拜師了。”

湯昭搖頭道:“黑蜘蛛山莊也不是什麼好勢力。進去能活著出來的機率還不到三成。你是喜歡自在,不是喜歡找死,是吧?”

想當初他就住在葡萄院隔壁,豈能不知道黑蜘蛛山莊選人是如何殘酷?考核是真死人。之前四部門聯考,新銳營說容許死一成人就引起各方不滿,五毒會選人死的只剩一成人那些高層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

要說對敵人狠的,江湖上的幫派有的是,但要論對自己人狠,那還得是他們五毒會。

滕亮聽得一個激靈,道:“這麼狠?比我們街頭死的人還多?”

湯昭反問道:“難道你沒有這個覺悟?沒這個覺悟怎麼進五毒會?街頭是朝廷的地盤,能死多少人?入了江湖朝廷就管得少了,閻王管得多了。黑蜘蛛山莊死人就像死蟲子。”

其實不只是五毒會,江湖人死人也太尋常了,再往前線,即使是劍客,一死也能死一片。只要學了武功,就是瓦罐不離井上破了,好勇鬥狠者,早晚死於非命。湯昭也有心理準備。

話又說回來,普通人難道安全嗎?趕上陰禍,又或者龜寇入侵,城池能一夕之間崩潰。如此看來,還是學武功好些。

“你要是隻是嘴裡說說視死如歸,沒有死的覺悟,就老老實實做個富家翁。你自己想想幫派裡的那些老頭,他們混了幾年還不是爭相洗白,置辦家產,娶妻生子?三十來歲還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是不想還是不能?”

滕亮神情有些困惑,道:“照你這麼說……你真有門路叫我拜個好師父,學武功?”

湯昭長嘆一口氣,強打精神,道:“這個自然。”

……

也不一定。

老實說,湯昭似乎在江湖上沒什麼門路,他最熟的江湖門派居然真是黑蜘蛛山莊。

他真正的人脈和根基在官府,在高遠侯那邊。他能直接面見君侯本人,和現在基本上算首席幕僚的張融有師生之宜,在檢地司好幾個分部都能說話,更別說作為鑄劍師的特殊地位。

但是湯昭是絕對不會讓滕亮和官家扯上任何關係的。從滕亮說出“比我弱的就欺負他們”那套理論開始,湯昭就絕了心思。

說實話,要不是真的是割捨不下發小的交情,剛剛那番話一開頭湯昭就想割席的。那真是在湯昭神經上三級跳的一番高論。

如果不是亮子,但凡是他後來認識的任何一個熟人,湯昭都要當場發作的。

越是成長,湯昭越是看重志同道合,他的地位上升,也更有選擇同伴的機會。合則留,不合則去,實在厭惡了還能拔劍相向,他完全沒有必要委屈自己和人虛與委蛇。

就像是危色,幫他忙前忙後毫無差池,但最要緊的還是一直跟隨湯昭的立場,並無背離,不管是不是從心底認同,但雙方做到了同路而行,所以湯昭願意幫他鑄劍。

像是焦峰,兩人也有當年的交情,但湯昭主動邀請他過年再聚,也不僅是因為小時候的一番舊交,更是因為聊天時焦峰說出:“欺凌弱小沒什麼意思”這句話。在黑蜘蛛山莊這樣的地方,能藏這一句話已經是頂級的出淤泥而不染了。

湯昭認同他,如果交情再厚一些,焦峰有機會得了劍種,湯昭也可以幫他鑄劍。

此時此刻,反而是和湯昭關係最深厚,甚至有童年濾鏡的滕亮和他離得最遠,雙方早是南轅北轍的人。

或者說,兩人本來也沒離得近過。

一開始,就只是兩條線偶然有了交匯點,過了交點各自延伸,只有越行越遠。即使湯昭沒有取得成就,還是落魄的窮書生,兩人依舊會越行越遠。

但湯昭畢竟還是人,當年孩童時代的感情依舊難以捨棄,所以做不出割袍斷義的事兒來。甚至因為彼此境遇的天差地別,他都很難端出架子來教訓滕亮什麼。

他只是本著良心決不能允許滕亮和權力接觸。有小混混巡街的本事都要欺負普通人了,要有官府名正言順的力量背書,還能幹出什麼來?檢地司的風氣還算清正真的不容易,少不得有劍客們的自我剋制和訓導營的教導。

當然裡面其實也有不少“沙子”,湯昭揀砂子還來不及,實在做不出再親手往裡面摻沙子的事。

湯昭真的想找幫滕亮找一個“正經”師門,或者說想幫他找個能教學能教作人的老師,再拉他一把。十八歲,應該還是有救的。

這個老師不但要能教導,還要有耐心和容忍力,不能是刑極那種愛憎分明、劍走偏鋒的,也不能太迂腐守正的,最好是外圓內方,手段過人,大義又分明的,才能真正引導得動。

……他認識這種人嗎?

嗯,好像認識。

就……高遠侯唄。

開玩笑的,他要是把滕亮介紹給高遠侯,別說君侯,刑極就要過來抽他。

湯昭雖然一時想不出,但是答應的十分乾脆,他是真心想找到一位老師的。

滕亮笑嘻嘻道:“能是黑道門派嗎?我聽說白道受約束挺多的,我想混黑道。”

湯昭只覺得很累,強自道:“我不認得黑道的,實話告訴你,黑道下場不會好,你放聰明點兒。你等我幾日,我給你找個好出路,出去像個人似的。”

他語氣不那麼客氣,滕亮也不反感,道:“太好了。你提前一晚上告訴我,我去把那幾個八腳幫的頭目套了麻袋狠狠打一段,放火燒了他們老窩,這才走呢。”

湯昭道:“不是你們道上兄弟嗎?”

滕亮道:“兄弟個狗屁。老子發達了,第一個踹的就是他孃的兄弟。”

兩人不再聊正經事,聊起童年的經歷,又放鬆了一些,融洽起來。眼看到了飯點,滕亮拉著他道:“走,你來了兄弟的地盤,帶你吃點好吃的去,盡一盡那個啥……地主之誼。”

湯昭指了指自己,道:“我是暮城人,這是我老家,我才是地主。”

滕亮哈哈笑道:“那不一樣,市井裡有的地方只有我們才知道,而且我去了他們才會拿最拿手的飯菜來招待。”

湯昭答應赴約,兩人推門而出,就見院子裡沒人。焦峰他們固然早走了,危色也沒在,只藤架上掛著一件棉布外衣,正是滕亮見湯昭時脫的那件。

湯昭指著那棉服道:“這不是你的嗎?幹嘛脫了?”

滕亮笑道:“我這衣服了有一隻小寶貝……”說著從衣服裡摸出一隻大蜘蛛來,果然是黑蜘蛛山莊屬下特產,“這不是怕咬著你麼?看你的樣子,我是白擔心了麼?”將棉服又穿在身上。

湯昭心中一暖,重逢的驚喜之下還能考慮到這個,滕亮是個細心的好朋友。

兩人開了大門,就見危色站在門外靠在街道角落裡,顯然是不想去打擾湯昭。

湯昭點頭致了一下歉意,道:“今天晚點回來。不用等我。”

危色點點頭,轉身回去。滕亮本來已經走了過去,突然飛起一腳踹向危色。

危色沒有回頭,也沒躲避,湯昭拽著他的後脖頸把他拉出幾步遠,咬著牙道:“你幹嘛呢?你好好的——像個人似的。”

滕亮哼哼唧唧道:“你就管著我,你怎麼不管管手下人?就剛剛人家欺負我,你怎麼沒說話呢?是怪兄弟混得不好,給你丟人來著?”

湯昭壓了壓氣,脫口道:“你他麼少跟我扯淡,沒灌幾滴馬尿先發失心瘋了嗎?滾出來。”噴完一句往日絕不會出口的髒話,搖了搖頭,再次衝著危色歉意一笑,把滕亮拉拽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