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

湯昭下意識的悚然,看著那少女。

不是他不懂其中意思,而是他非常懂。

從他走上劍客之路開始,就一直知道劍客之路最大的危險在哪裡。並不是對戰廝殺、受傷流血,甚至也不是天魔陰禍、前線禦敵,而是劍心。

劍心,是劍客進步的依仗,是境界攀升的階梯,也是糾纏劍客一生的夢魘。

因為它是永遠的風險,永遠不能掉以輕心。

一旦涉及心,就是比較玄乎的範疇。直至今日,劍心如何保持、如何進步、如何磨礪都還處在一種偏玄學的階段,很多人到了劍俠都處於稀裡糊塗的狀態。但是所有初入門的劍客都知道,劍心一旦有差池會有怎麼樣的後果。

劍心不穩,與劍配合不能默契,發揮不出實力,在戰場上被人狙擊這都算小事。劍心太過強硬,把劍意壓住了,會有修行的瓶頸,寸步難進,最後只能退劍了事,這也不算要緊。劍心崩潰,便是傳統意義上走火入魔,輕則重傷重則發狂而死,這更不必說。

有一種湯昭最早的知道的:劍心和劍意並駕齊驅,但兩者背道而馳,無法彌合最終同歸於盡,會誕生權劍。

還有一種,劍心明顯弱於劍意,而且又貪圖修煉速度,一味地屈從劍意,那麼後果將最不堪設想——劍客被劍意所吞噬。

這個後果是最可怕的,池千里跟湯昭做新劍客交流的時候就叮囑過他:“劍客與劍相處,寧可客犯主,不可主凌客”。

兩害相權取其輕,寧可壓制劍意進步慢些,甚至止步不前,也不可以讓自己被劍意所驅使,漸漸被侵染,淪為劍的傀儡。而最終被劍吞噬的慘劇,更是無論如何也要避免的。

池千里提醒過他,萬一的萬一,真走到那一步,不如先自斷心脈,死的乾淨利索,勝過被劍所吞噬。

其他劍客大概也是如此選擇,寧死不屈。湯昭見過權劍,也見過劍心崩潰的聚寶劍,還沒見過、聽過誰被劍心所吞噬。

哦,不,他好像還真見過一個。

當初那個白頭髮的幸先生,最後就是被他那封印劍意所吞噬,變成了一條人不人鬼不鬼的“人面魚”,幾乎沒了神智,但還不忘了害人,還想著把湯昭製作成“劍奴”。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生不如死”的狀態。

比較起來,阿沁的狀態更好一點兒,至少看起來像個人。

但是,只是看起來好。湯昭不能知道她看起來完整的少女身形下,有幾分是人,有幾分是劍?

如果是劍,她該怎麼稱呼?

對了,幸先生最後被他那把純陽劍吞噬也是自願的,阿沁也是自願的,說到底,劍客都是高傲的,若不是自願,真是寧可走上絕路,也不願這樣悲慘的吊著。

這就像墮入罔兩成為陰影一樣永世不得超生。

他儘量謹慎的措辭道:“所以你……現在是介於劍象和人之間?”

阿沁斬釘截鐵的道:“我認為我是人。因為我用的是準備好的劍術。而且我的劍意不同,可以讓我心魂完整的保留下來。”

她沒有提自己具體是什麼劍意,那畢竟是一個劍客的秘密,肯定不會隨意告訴朋友的朋友。而湯昭自然也不會深問,哪怕他碰一下阿沁,應該就能知道她劍的秘密,但也沒有現在就唐突。

“之前我沒有投入劍意的時候,就為了好玩開發了我和劍象互相調轉的劍術,也是我唯一的一個劍術,開發了整整三年,它應該是完美的。當時我就憑藉那個劍術把一切心智魂魄都轉進了劍象,而我的肉身快要被陰影吞噬,我只能毀了我……”

又是一個自毀。湯昭感慨:不愧是劍客,決斷不輸於馮志烈。

阿沁繼續道:“我變成了倒影,就可以藏在鏡子裡了。鏡子是殿下所制,那些陰影吞不進去,我就這麼躲過了第一波罔兩的吞噬。後來過了三個月吧,陰影平靜下來了,不再像之前一樣冒出很多黑乎乎的妖魔鬼怪見東西就啃,就像一鍋醬一樣沉下來了。然後我又透過鏡子互相折射,從一個鏡子投射到另一個鏡子裡。”

“有鏡面就有倒影,有倒影就有我。所以我是可以穿梭鏡面的。這層樓全是鏡子和琉璃,所以我來往沒有拘束,只是想去別的地方就沒有辦法了,上樓下樓都不行,更別說出去。我在這層樓裡困了幾個月,萬幸在鏡子後面找到了一盞燈……”

她指了指放在桌上一盞造型奇特彷彿走馬燈一樣的宮燈。這燈高有三尺有餘,裝飾華麗,造型精巧,讓湯昭批次生產的雲絲燈頓時相形見絀。

如果說那盞宮燈價值千金,湯昭的最多值五十。

“這大概是哪位姑姑留下的燈?這盞燈很好,它的光芒能夠穿透陰影,照出一片乾淨地方來。讓我不藏在鏡子裡也能出來緩一緩。不然我直到現在也只能藏在鏡子裡,也沒辦法和凌姑姑打招呼了。”

湯昭提起燈,往裡面看了一眼,果然是符式燈,但符式居然不在燈芯,而在燈罩上,燈芯反而是很尋常的燈油,而且已經燒掉了大半。

湯昭在符式上盯了許久,心中疑惑萬分:

那些符式,還真是那些尋常只用在燈罩上的普通符式,什麼防風、透光、添彩,多是裝飾用的,沒有跟陽光和火焰相關的符式,它憑什麼能驅逐黑暗?

要知道一般的燈光在罔兩中只有被吃掉的份兒啊?

這時白狐突然道:“這不是咱們雲絲編織的燈。”

湯昭和阿沁同時道:“是嗎?”

湯昭對雲絲不熟,只覺得此物神奇無比,已經默然這仙城中除了活物都是雲絲編的。而阿沁雖然住在仙城,但當初年紀小閱歷少,後來更失去了觸覺,也沒察覺這盞燈的不同。還是凌抱瑜到底是白玉京老鄉,親手編織過不知多少雲絲,登時看出不對。

她確定的道:“這不是我們的燈,這是外來的燈。奇怪,白玉京怎麼有外面的東西呢?難道是姓許的之物?他有這樣闊綽的燈?”

湯昭搖頭,他也不覺得是許叢生的燈,這燈又大又華麗,一看就很值錢不說,多少也是件術器,許叢生一介凡人,連武功都不會,怎麼會有術器?

阿沁倒沒想那麼多,只是很輕鬆道:“不管是誰拿來的,反正很好用啊,真是我運氣好才能得到這盞燈。我就持著這盞燈,先去了下面那一層,就是闌珊之間,正好在琉璃之間的下面。那裡存著咱們很多燈。”

千秋樓每一層都有不同的主題、景觀,那闌珊之間自然就是燈主題了。

“我本來想,一盞燈點起來就能照亮一層,那麼多等一層層照過去,豈不是千秋樓都不怕黑了?我就下樓,結果下面燈雖然多,卻都點不起來。每點一盞燈,燈火亮了一下,馬上就被吸走了。我點了好久,沒有一盞能點亮。”

這才是正理,就算是雲絲燈,在罔兩之地沒有陽光加持也點不著。

“我苦惱了好久。好在有的是時間,就慢慢研究嘛。後來我發現,這盞宮燈裡面有一層金粉,特別奇異。我就把金粉颳了一些,放在其他燈裡,果然點起來就不怕黑了。可惜金粉太少,只能鋪幾十盞燈,我儘量一層放一盞燈,驅逐黑暗。這樣堅持著,千秋樓大部分沒有被陰影禍害。”

湯昭越聽越奇,不免再仔仔細細看向燈內壁。

仔細看時,還真有星星點點的金粉,只是這粉末太細太稀薄,輕易看不清。他用罡氣化作小勺,颳了一絲下來。

阿沁急道:“你別刮啊,這一盞裡面就剩下這麼一點兒了,不能再少了,再稀薄一點兒就沒用了。我試了好久才找到這個量的。”

湯昭笑道:“一會兒我把它抹回去。”

將細若無物的金粉在手裡捻了一下,湯昭心中一動,暗道:

這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在哪兒呢?

這時,凌抱瑜問道:“既然點燈驅逐黑暗,剛剛你怎麼沒點燈呢?”

阿沁道:“天天點多費火燭啊?燈雖然多,但燈油少啊。這裡的存貨都是用一點兒少一點兒,要省著用呢。就三個月點一次就行。一層樓點一次,三個月陰影都進不來呢。”

白狐和湯昭同聲道:“怎麼可能?!”

湯昭尤其不可思議。

他自己的陽光對罔兩算是有奇效了,燈光範圍內藥到病除,可是光芒一熄滅,那陰影自然倒捲回來,都沒有冷卻時間的。

這也不奇怪,光和影子的關係就是這樣的。光照的地方沒有影子,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有陰影,自然界都是如此,湯昭的陽光一點兒也不弱。

怎麼可能照一次管幾個月啊?這合理嗎?

阿沁自然而然道:“你們進來的時候沒感覺到暖暖的嗎?我都能感覺到,屋子裡暖和的時候,倒影都會蓬鬆一些呢。只要這股暖氣不散,陰影就會止步樓外。我每三個月就去巡視一次,給樓層點燈,然後依次熄滅。點燈的時候千秋樓會亮起來,好看的很。就好像當年咱們上元節點花燈一樣呢。”

凌抱瑜聽得不可思議,但也不得不信,不免再看湯昭,目光好像在說:你看看人家的燈!你的燈是盜版的吧?

湯昭沒細看她的眼神,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念頭,突然道:“東君!”

凌抱瑜一怔,不悅道:“怎麼?又提他幹什麼?”

湯昭道:“世上要有人能做到這樣碾壓罔兩,那隻能是東君!”

他想起這金粉在哪裡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