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如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突然有咆孝聲打破了寧靜。

涼亭前,一個看起來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神色猙獰,大聲怒吼:

“出來,叫薛閒雲出來!問問他,老子來了,他為什麼不出來迎接?是不是瞧不起老朋友?我倒要看看這十幾年他變成什麼德性了?”

涼亭裡,剛剛操作榨汁術器的少年白玉弟子看了一眼被砸在地上的蒸點器,微微嘆了口氣:好好的術器,可惜了啊。

雖然說壞了也不用他賠,但店裡的福利,這批美食術器最後不回收,這兩日值守的年輕弟子可以分別挑選帶走的。他一直考慮要榨汁還是烤爐還是蒸器,現在竟少了一個選項。

至於那面目猙獰,渾身散發著不擅氣息的惡客,他倒是不害怕。

說真的——他見得多了。

自從鑄劍大會的訊息發出,及春城人滿為患,擠滿了參會者和看熱鬧的,其中看熱鬧的最多。相對而言,潤草渡這裡就沒什麼看熱鬧的了,大多是有名有姓的參會者,持了請帖的人。但這裡依舊不只是朋友,除了莊主和幾個弟子的故舊,有一部分是給面子來捧場的各地“賢達”,還有一部分,就是不懷好意的惡客了。

是的,琢玉山莊真的發了一部分請帖給這些沒安好心的惡客。

比如薛閒雲積累下的那些“債主”。

上次湯昭他們去符會,就得到了一張危險的債主名單,算他們運氣好,在會場上只遇到了朱楊這個有些異常的特例,畢竟薛閒雲的債主年紀都大了,不可能時時關注一個年輕人的符會。

然而這次不同,這次是薛閒雲自己大名遠揚。

本來琢玉山莊出了叛徒的事經過有心人之口,已經成了笑話,但緊接著又傳出很可能鑄劍成功的訊息,如此欲揚先抑,令人心情起伏,可謂親者快,仇者痛。很多甚至忘了當年恩怨的人都坐不住了,紛紛前來刺探。

而琢玉山莊本可以不理會他們的。只要不發請帖給他們,他們就不能光明正大的上山,最多透過種種手段蹭別人的名額上來,即使有漏網之魚,也可以控制數量。

然而,這不是薛閒雲讓他們來的嘛。

鬥了這麼多年,不管當年的舊怨大還是小,反正如今還念念不忘的。薛閒雲有了好事,不讓他們到現場來酸上一酸,恨上一恨,那有什麼意思呢?就應該把他們全叫上來,看著薛閒雲成為鑄劍師,最好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那才舒爽呢。

作為弟子,湯昭他們本應該攔住老頭的任性的,這是給鑄劍大會的防務增加難度。然而,石純青叛逃之後薛閒雲鬱鬱寡歡,險些崩潰,就算鑄劍也只是他強打精神,把注意力強行集中過去,以逃避現實中的煩惱。其實煩惱從來不少,鑄劍之後也要面對,做弟子的怎麼忍心剝奪老頭真實的、小小的快樂呢。寧可大家辛苦一點,讓老頭儘量高興一把。

所以,名單上混入了不少不友好的名字。

不出意外的,潤草渡啟用之後,惡客每天都有。

所謂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薛閒雲的敵人就形形色色的。可以說大部分不是什麼城府深沉之輩。想薛閒雲自己也沒什麼城府,他年輕時的仇人們也都不是什麼理性老成的,不然怎麼起的衝突?上了年紀之後,有的打磨出心胸來了,也有的和薛閒雲一般,和年輕時一樣天真爛漫,還多了一條倚老賣老。

當時挑選名單的時候,薛夜語做主,特意又在其中挑了一些膚淺暴躁的。一來這些人搞不了陰謀詭計,為禍有限,二來——若是那心思深沉,喜怒不形於色的,看到鑄劍成功不受刺激,不能瞠目結舌,如喪考妣,薛閒雲難免不夠痛快。

可是太膚淺也不是好事,有些人甚至忍不到上山。在山下就找茬發作起來。

像這個惡客一樣在門下找茬狂罵耍混的,隔三差五就來一回。這年輕弟子居然也習慣了。

走流程吧。

年輕弟子上前,保持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這位貴賓,您稍安勿躁,時間一到山上就有車來接,何必急著上山呢?”

那人罵道:“我上個屁山!薛閒雲不下來,八抬大轎抬我也不會上山。”

年輕弟子客氣道:“您想多了,您這尊容,哪有人肯用八抬大轎抬的?”

那人愣了一下,大怒道:“好沒教養的小畜生,我替薛閒雲教訓教訓你——”說著一伸手向那弟子抓來——

他手臂伸出一半,突然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

刺啦……

耳邊響起了雷電躍動的聲音。

緊接著,那人的身軀麻痺,頭髮和汗毛一根根往上豎起,接著人也向上飄起。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那人可能是第一次沒有術器就飄在空中,麻痺之下連抬頭看怎麼回事也不能,只是模模湖湖的感覺到頭頂籠罩著一片雷光。

除了他之外,所有人看見了。

在他頭頂,正懸符著一隻冰藍色的巨鳥,雙翅展開,每一根羽毛都附著幽藍色的雷光。

雷電本是世上少有的狂暴力量,然而這隻巨鳥的氣質卻是冷冽的,甚至寧靜的。雷光凝結的羽毛像冰晶一樣青藍,又彷佛水流一樣微微流動,沒有一根羽毛是不受控制的,它們都是巨鳥的一部分,而巨鳥更如雷電的精靈一般。

它甚至沒有攻擊那惡客,只是靠近他,像一座飛來峰懸在他頭頂,散逸出來的雷電之力就將他麻痺,並使他“電磁懸浮”起來。

眼見此人毫無抵抗之力,雷鳥背上站起一個俊秀的年輕人來。

“是江兄弟。”雲西雁驚歎,“他又進步了,之前他的翅膀可不如這隻鳥靈動,一眼可見只是術器,如今卻似活物一樣。幾個月之內,好像境界都不一樣了。”

原來這半年,不只是她突飛勐進了啊。

花容夫人頷首,連那老婦人都讚歎道:“這個年輕人不一般。”

江神逸站起身來,藉著電磁之力漂浮到空中,盯著那人道:“這位又怎麼了?”

那人向他怒目而視,但舌頭麻痺一時說不出話來,旁邊的年輕弟子道:“這位客人沒來得及做什麼,只是砸壞了一個術器蒸籠。”

江神逸道“那就好。蒸籠多少錢一個來著?”

年輕弟子道:“一百兩。”

江神逸訝道:“這麼便宜?幾天沒去店裡,術器降價這麼狠嗎?這不是大白菜一樣了嗎?”

年輕弟子道:“是,湯師兄說,術器最終的歸途就是白菜化。”

江神逸笑道:“不愧是他。那就這樣吧,賠償一百兩……處十倍罰金。”他不等對方說話,一伸手把對方腰帶裡別的荷包術器摘了下來,扔給年輕弟子。

那弟子開啟取出一堆金銀,又塞了回去,果然沒多拿。江神逸滿意點頭,道:“論理呢,你是師父邀請來的,算正經的客人。你和我師父的陳年往事也該歸你們老一輩解決,我不插手。但是所謂禮尚往來,你無禮在先,我們便算不得失禮。閣下沒犯罪行,那就請走吧。鑄劍大會不歡迎你。”說罷取出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大大的“一千里”三個字。

“發配,一千里。”

光芒一閃,那惡客消失了。

江神逸做完這件小事,從雷鳥上漂浮到地面,換上了一副客氣而標準的笑容,這個笑容在半個月之前他是絕不做出來的,但今日已經習慣了,可見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團團拱手,道:“各位貴客,歡迎來到九皋山,我是琢玉山莊真玉弟子江神逸。”

他流利的致了一番歡迎辭,又道:“琢玉山莊雖小,人手也不多,但我們每一個都盡力保證客人賓至如歸。現在我帶諸位去鑄劍大會會場。”

他並不呼喚每個人出來,而是一個個亭子挨個進去。

雲西雁好奇的看著,每次他進去之後,亭子裡就冒出一個大大的白色泡泡,自然而然如剛剛那人一樣漂浮到雷鳥周遭,不一會兒雷鳥四周就飄滿了白球,像帶著一串珍珠項鍊一樣緩緩轉動。

最後,他來到雲西雁他們這座亭子。

雲西雁見他進來,早跳起來道:“江兄弟,還記得我不?”

江神逸驚訝道:“雲姐?你這麼早就來了?啊,還有花夫人。”

他很吃驚,居然一個亭子裡有兩個熟人。要知道琢玉山莊雖然邀請了不少朋友,但多以和薛閒雲有交情的人為主,其他師兄師姐也有朋友,唯有他的熟人不多,連花夫人這種一面之緣級別的熟人都算進去也難數出幾個。有時候接引一趟,連一個熟人都看不見,不過是盡東道主的本分而已,遇到雲西雁這樣還算熟悉的同齡人機會很少的。

這亭子裡唯有老婦人他是第一次見,看她相貌慈和,氣質嫻雅,也不像是來找茬兒的,又是有年紀的人,便行了個禮,道:“老夫人怎麼稱呼?”

那老婦人笑道:“老身姓荀。我非夫人,無需以夫人稱呼。”

江神逸一怔,發覺老婦並非像結婚的婦女一般盤發,當然也不是如未婚少女一般垂髫,而是梳著極簡單的及笄單髻,顯然是未婚,道:“那麼……荀女俠?”

那老婦笑出聲來,道:“不錯,真是個好孩子。”

和荀女俠寒暄幾句,雲西雁笑道:“怎麼樣,除了我之外符會上那一撥還有人來沒有?”

《劍來》

江神逸笑道:“我們給他們都發信了,也大多回信要來。不過雲姐是第一個到的。說真的鑄劍大會還是武林關注的多。一聽鑄劍他們都搶著來,反而符劍師們興趣不大,連雲州本地的畫骨樓還沒來人呢。”

雲西雁笑道:“他們呀,他們來不了了。我路上來的時候把他們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