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遇今年五十三歲了。

這個年紀,即便作為中層軍官,也不太夠格了。

畢竟不是誰都是李嗣源,五十一歲還能直衝契丹萬軍之中,左衝右突,擒賊而回。

也不是誰都是邵聖,四十七歲還奔馬馳獵,加特林火力全開。

於是他退下來了。但又沒完全退,因為現在他是內務府虞候司虞候,八品官。

逢澤湖面之上,水波盪漾,鳥鷗雲集。

湖畔草地之上,牧童正在放羊。

羊是從西北送來的,據說是耐什麼病的羊種,劉仁遇不太懂,沒記住。

他只知道朝廷還真有恆心,搞各種奇奇怪怪的羊種,有的還真有用處,比如能產更多羊毛。

遐想之間,他已經來到了一片新蓋的房屋前。

他以前的州兵部下們在外圍站著,勉力維持著秩序。從河北返家的土團鄉夫以縣、鄉為單位,按冊點名,一一領取賞賜。

儲仲業也來了,與劉仁遇互相見禮。

“都是關西運來的毛布?”儲仲業問道。

“關北、直隸、關內三道都有,也有部分皇莊產的,不多。大庫設在這裡,也是為了方便。”皇莊莊正回道。

儲仲業信手搬起一匹毛布,感覺挺沉的,比絹帛沉多了。

“聖人為了關西百姓,可真是煞費苦心。”儲仲業放下毛布,道:“百餘年來,關西日漸沉淪,就連神策軍的賞賜都得從關東調運絹帛,如今反向東輸,頭一回見。”

關西並非不產絹帛。事實上就連綏州、夏州、銀州這種地方,在前唐時期,也是產的。但因為種種原因,產量不高,質量也不太好,人謂之“雜絹”,連個名字都沒有。

最近二十年的氣候,大夥都有感覺,冬天好像更冷了一些。

今上當綏州刺史時,有綏州絹。但在建極五年的今天,綏州絹的蹤跡已難以尋覓。或許有多方面的因素,但天氣原因絕對不容忽視。

這樣一來,情況就有些不妙了。關北軍士的賞賜何來?

或許可以調關中、山南絹帛北輸,但在關中絲絹產量日漸下降的今天,治標不治本。

用非絹帛類的布匹發賞,前唐時就有,其實也是動物毛髮織成的——麻布之類的斷斷拿不出手。

聖人在二十年前未雨綢繆,如今小有成果,有了辦法:用毛布發賞。

“其實,武夫們一開始並不太喜歡毛布。”劉仁遇說道:“若非此物真有妙用,可能都要喧噪作亂了。”

妙用就是禦寒。在天氣越來越冷的當下,毛布真的有用,是剛需,所以武夫們接受了。

“確實。”儲仲業笑道:“別看二月二了,老夫這毛衣尚未脫去。”

絹帛為什麼那麼流行,以至於能當錢用?其實就是可以製成衣服,這是其最初始、最本源的功能。隨著時間推移,因為貴金屬貨幣的貴乏,人們不得不用其他物品來代替,比如糧食、布匹——都是生活剛需。

大夏朝廷給官員發俸祿,銅錢佔比真的很少,糧食、絹帛才是大頭。甚至於,逢年過節發的肉脯,在發到官員手裡的一剎那,它也承擔了貨幣職能。

毛布現在也是剛需,它就有了當貨幣的可能,尤其是在寒冷天氣助攻之下。

劉仁遇身上同樣有毛衣,此時他也在密切關注憑票領賞的鄉勇的表情。良久之後,他低聲道:“府丞,以我觀之,將士們還是更喜歡絹帛。”

“習慣了多年的事情,哪那麼快扭轉過來?”儲仲業說道:“再說了,絹帛也分三六九等,人人都想要清河絹,但那又怎麼可能?”

貝州清河絹的聲譽至今無人能挑戰,因其質地密實、厚重、耐磨,同時也不乏美觀,一直是軍中最上等的賞賜。

其他地方,絹帛質量參差不齊。

襄陽乃至更南邊的湖北道,近年來絲織技術有所改善,大概是因為遷移了很多魏博移民過去的原因,將河北先進的紡織技術帶了過去。

但當地出產的紡織品,與河北還是不太一樣,簡而言之,像是兩地風格的融合,突出一個漂亮、美觀、輕薄,就像江南宣州、杭州一帶的絹帛那樣。

但這種東西,在上層社會中比較受青睞,對武夫們而言,卻入不得眼了。

他們會覺得你偷工減料,同樣一匹江南絹,所用的蠶絲絕對沒有河南絹、河北絹多。雖然樣式美觀,但我覺得你在坑我。

沒辦法,軍漢們注重實用性,他們想要的是美觀和耐用並存。歷史上宋朝向金國賠款,金人破口大罵,將杭州絹全數退回,要求用河北、河南絹補齊,其實就是這個原因。

河北絹之外,巴南獠布的名氣在這些年急劇躥升。漸漸地,前山南西道所有州縣出產的絹帛,都冠之以巴南獠布。甚至就連渭州、岷州這些最近二十年發展起來的絲織產地,其產出的絹帛,也詐稱巴南獠布。

巴南獠布,無論產地如何,整體質量還是比較恆定的,也比較受軍中喜愛,一直是軍賞的重要組成部分。

毛布就是另一個次元的東西了。

就目前來看,各地質量都差不多,至少沒有絹帛的產地差異大。同時厚重、結實,給人一種用料充足的印象。

基於這種種原因,毛布代替絹帛充作軍賞,才有了可能。

“不談這個了。”儲仲業離開了發賞現場,道:“既然武夫們接受了,那今後就會慢慢增加毛布的發賞量。據趙少監所言,去年共發了四十萬匹毛布,數量驚人。今年可能會更多,作為毛布主產區,關西真是時來運轉了。”

一個本應該逐漸沉淪,貧困潦倒的區域,竟然有起死回生的可能,聖人莫非真有逆天改命之能?

儲仲業看得很清楚。關西大興的三茬輪作制,在推行到河南道的時候,漸漸有些搞不動了。

人口稠密、地權複雜、連不成片,甚至還有沒培育出適合河南氣候的羊等等,太多因素了,導致河南、淮海二道諸州依然桑林成片,民眾閒時以織絹為主。

他們是需要進口毛布禦寒的,這就讓關西百姓有了一個能從關東收割大量利潤的機會。而在過去一百多年,他們的這種能力是越來越弱的,關東、關西的經濟實力對比,已經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聖人,他是真的改變了這個天下,合該得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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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前梁王府內,皇后折芳靄正在看書。

準兒媳月娘、義女娟娘拿出牛奶、奶油、茶葉以及糖,聯手煮了一壺茶,端了過去。

折芳靄喝了一口,神色有些怔忡。

奶茶裡放的是糖,官家在的時候便是這味道。

一般而言,這種奶茶裡放的都是青鹽,折芳靄也習慣了鹹奶茶的味道。也只有官家,獨愛甜奶茶。自他幸北都,折芳靄已經很久沒喝過這種味道的茶了。

“糖不錯,應是參州糖無疑了。”折芳靄放下茶盞,對二人笑道。

“是。”娟娘說道:“沃陽宮遣人送來的。”

她是李仁美之女,後來交給裴貞一撫養,被冊封為公主。

緣邊諸州,其實多多少少都產糖。

糖的來源是海甜菜,引進有些年頭了,至今仍在反覆培育,苦求含糖量更高的品種。

“沃陽宮的百姓日子可還過得去?”折芳靄隨口問道。

“比以前好多了。”娟娘直接說道:“往日遇到個什麼災患,就得官家賑濟。而今閒時自己織毛布,種點地,即便冬日有白災,也不是完全過不下去了。”

沃陽宮附近,農業耕作的條件並不太好。部眾們主要還是放牧,有限的土地拿來種植,但種糧食的很少,種海甜菜的反倒很多。牧人們不傻,他們發現種海甜菜榨糖,再拿去換糧食,所獲更多,而且多得多——榨糖技術,毫無疑問是朝廷派人教導的。

有沃陽宮這個既是管理機構,同時也是貿易集市的地方,同時還有紡織羊毛、種菜榨糖的營生,沃陽宮的部眾們就不會亂跑了。

而他們的經驗,也可以推廣到很多地方。

契丹那種地方,環境比沃陽宮周邊還要好。在位置絕佳的地方築個城,吸引商人、工匠等各類手藝人定居,就能圈住周圍一大片的草原。

圈住他們的除了人為製造的草場邊界線外,最重要的還是經濟聯絡。

政治上納入統治體系,經濟上納入統一市場,這樣才有可能達到武力征服難以達到的效果。

“諸宮是我邵氏的老底子,他們日子好,能省好多事。”折芳靄說道:“娟娘,你願不願意——”

娟娘臉色一白,心中萬般牴觸,但又不敢說出口。

“罷了。”折芳靄嘆息一聲,道:“以後再說吧。有些事情,我也不好擅專。男人雖然老不著家,但萬事還得找他做主。”

娟孃的臉上終於有了血色。

月娘默默看了一眼她,心中有些同情。她暫時躲過一劫,待到了北都,皇后恐怕就沒什麼閒心來操心這事了。

官家身邊的女人,是越來越多了。這次皇后帶了趙貴妃、封淑妃等人一同前去,不知道會是一副什麼樣的場景。

趙王——應該也從安東府回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