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時候,皇后車駕抵達魏州,大軍修整一日。

河北道巡撫使成汭、轉運使蘇濬卿、都指揮使李逸仙、刑獄使陳訥、學政陳同儒、魏州刺史石彥辭、魏州州軍指揮使李逢以及即將上任的冀州刺史李師等大小官員,出城三里,道左相迎。

成汭先後擔任商州、蔡州刺史,任內治政有功,成績斐然。建極三年正月置河北道,他出任巡撫使。

蘇濬卿原來是張全義河陽幕府的判官,投降過來後一直擔任幕職,後出任地方職務。河北道建立後,出任轉運使。

李逸仙是李鐸之子。攻新安之時,鐸先登戰死,李逸仙得聖人栽培,出任銀鞍直指揮使,現掌一道兵權。

陳訥的資歷其實相當之老。原涇原鎮幕府判官,涇師之亂時被俘、投降,兢兢業業幹了幾年,沒藏結明出任徐州感化軍節度使的時候,陳訥當他的副手,打理三州政務。徐鎮罷撤後,陳訥失業了,在六部下僚中兜轉了一兩年後,出任河北道刑獄使。

陳同儒是原石彥辭的幕僚,為其出謀劃策,獻汴州而降,立下大功,出任宣武軍幕府巡官,後擔任亳州、陳州左貳官員。河北置道後,出任學政。

陳同儒的老上級石彥辭是去年年底出任魏州刺史的。之前一直在宋州任刺史,幹了不少年頭了,屬於動一動,給他換個位置。

李逢、李師二人是兄弟,都在克復汴州之役中有功,後在神捷軍中擔任將校。

神捷軍裁撤後,出任地方州將,這次流轉到了魏州。

兄弟二人中,李師混得要更好一些。其在擔任宿州州軍指揮使之時,與楊吳兵馬你來我往,廝殺多場,表現不錯。

天德軍前些時日來報,正月十五過後,成德軍再度救援定州,被擊退。天德軍、關內道州軍趁勢發動進攻,自蓨縣出發,信都之戰大敗鎮兵,斬賊將馬珂,一舉攻破冀州城。

鎮兵一時沒反應過來,丟了州城。殘兵敗將聚攏了起來,又大肆徵發鄉兵土團,依託其餘諸縣,或嬰城自守,或發起反擊,雙方還在持續交戰中。

朝廷不想等了,直接調了一位武人出任冀州刺史,試圖迅速穩定局面,李師就是去幹這活的。

仔細看看,今日聚集在魏州城外的這一幫子人,泰半是河南朱全忠的舊部。

其中,石彥辭的妹妹曾是梁王寵妾,現在尚寢局當女史,負責帷帳、茵席的鋪設。簡單來說,給今上鋪床。

李逢、李師二人的妹妹李氏也是梁王之妾,在尚宮局當女史,掌裁製縫線之事,給聖人縫衣服補褲子。

邵聖有時候也會抱著兩位女史,靜靜感受梁王姬妾緊緊的包容,塑造自己的形狀,順便賞賜一些祖傳珍貴物事,以酬其功。

所以,河北道、魏州的政治派別還是很複雜的,而且折皇后沒什麼好感,稍稍見禮一番後,便入城歇息了。

皇后一走,各路人馬也作鳥獸散。

而天家貴胃、官員軍將們走了,老百姓還得幹活。折後從在濮州過的河,春播已經結束,濮、曹、滑、汴、鄆、兗、宋七州徵兵三萬,開始轉運糧草、器械,輸往河北。

魏州是一個重要的運輸節點,當地也徵發了兩萬夫子,沿著已經化凍的永濟渠,一路向北,前往貝州、北平府等地。

“唏律律!”新來的挽馬狂暴不安,眾皆驚懼,眼看著馬車將要傾覆,卻見一少年虎躍向前,好一番安撫,終於令挽馬安靜了下來。

“西方將軍真神人也,這麼大的馬,看著就嚇人。”

“這馬力氣雖大,但脾氣暴躁,不好。”

“吃得也太多了,不知道朝廷為何弄這種馬出來,不值當啊。”

“說實話,若糧草充裕的話,這馬還行,拉得多啊,可以上大車、過載。”

夫子們議論紛紛,對司農寺新送來的挽馬頗有微辭。

誰用誰知道,司農寺只管“育種”,然後在自家牧場裡做小範圍的試驗,發現不錯,就“定型”一種馬,然後挑選這批馬裡比較強壯的公馬,使勁播種,生出一大堆後代來,然後再配發到軍中,做更大範圍的試驗。

這次送來的馬號“鐵力馬”,挽力強勁。

一般的運糧輜重車,載糧25斛(約1.35噸),加上車本身的重量,在普通驛道上,需要兩匹挽馬來拉。

聽起來有點廢,但你要說舊挽馬有多差,其實也不盡然。

兩匹馬拉25斛糧,其實運力是有些微剩餘的,但為了馬匹健康考慮,以及稀爛的路況,也就沒多運。

新來的鐵力馬就有點尷尬了。

載糧25斛的車,它一匹拉不走,兩匹的話又太浪費,尬在中間了。

而以河北驛道比較差的狀況,上大馬車又有所顧慮,真是左右為難。

路面狀況對馬車通行能力的影響,其實是十分巨大的。

一般而言,挽馬在“軟路”上更費力氣,而在平整的石子路上,甚至能拉起軟路上兩倍的重物。

如果是鐵路,挽馬能拉石子路上四倍的重物——馬拉貨車鐵路。

如果是在運河上,挽馬能拉鐵路上五倍的重物。

所以說,修路的意義極其巨大。

坑坑窪窪的路面,不但坑人,也坑馬。

路面不夠寬,大馬車都走不了,至少會車時極其麻煩。

路面不夠平整,就必須減輕載貨量,降低速度,同時馬車故障率提高,維修成本增加,馬的健康和壽命也會受到影響。

邵樹德堅持修一等國道,就出於這方面的因素,因為好的交通基礎設施,確實能提高全社會的執行效率,降低執行成本,最終每個人都得利。

河北驛道,目前來看狀況很差,修修補補,補補修修,然而還是在不斷崩壞……

“阿爺,這些馬還不如騾子。”方才安撫馬兒的少年來到一將領身前,說道。

少年名叫西方鄴,定州滿城人,少有勇力,騎射雙絕。

他父親西方再遇,原為梁軍將校。宣武軍覆滅之後,隨大流一起投降,後輾轉各路雜牌軍,參加了多場戰事,立下功勳。如今老退到了地方,擔任濮州州軍指揮使,兒子西方鄴亦在濮州軍中擔任小校。

“此事你無需操心。”西方再遇訓斥道:“皇后將從魏州乘船北上,屆時這幾百匹挽馬會配發過去拉縴。”

西方再遇對兒子其他方面都比較滿意,就一點不滿:心浮氣躁,急功近利。

在濮州軍中罕逢敵手,就自以為英雄了得,然後終日嗟嘆:聖人為何沒聽過我的名字?聖人為何還不提拔我?聖人身邊的都是庸碌之輩,那什麼夏魯奇都是吹出來的吧,為何不召我當侍從?如此種種。

每每聽到這些話,西方再遇都臊得慌,生怕兒子這些話流傳到外邊,成為笑柄。

他是真真正正廝殺半生的武夫,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縱然你真有呂布、項羽之能,不說別的,魏博衙兵圍起來,都能將你斫成肉泥。而魏博衙兵被大夏禁軍擊潰了……

他是真的擔心,哪天兒子給他闖下禍事來。

“拉縴好,拉縴好啊!”西方鄴一聽,眼睛就亮了,笑道:“這馬雖然能吃,但力氣是真大,弄個幾匹,就能拉一艘三千斛的糧船。”

“是啊,省了幾十、上百個百姓出來。拉縴可是苦活,豈能長久人役之?”西方再遇亦感嘆道:“其實,這是我最佩服聖人的地方。古來拉縴,也有用馬騾的,但終究比較少。聖人在畜生——呃,牲畜這一途上,真是玩出花了。鐵力馬拉縴其實不錯,節省出來的民力、錢糧,可以修繕道路,也可以如去歲入冬時一樣,疏浚永濟渠河道。”

“聖人這麼厲害,快募我當親隨。”西方鄴急得抓耳撓腮,一副恨無用武之地的模樣。

西方再遇嘆氣。若非如今北地局勢大定,他都懷疑兒子會不會投奔晉陽,謀個職位。

運糧車隊很快離開了碼頭,往邢州方向而去。

一路之上,迎面而來的是大群俘虜。來自關內道的州兵興高采烈地押著他們,往魏州而去。

關內道州兵也來河北大半年了,最初有一萬五千餘人。抵達後,配屬天德軍作戰,分散佈置在邢洺磁相衛以及貝州等地,與晉人、趙人廝殺,參與過多次圍城戰甚至野戰。

戰鬥力嘛,剛來時確實是不太行的,沒少吃敗仗,為天德軍甚至魏博土團鄉夫恥笑。

但他們到底是職業武人,雖然承平二十年,但還沒墮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幾番血火淬鍊之後,戰鬥力慢慢上來了。

最近一次信都之戰,他們甚至敢與成德軍陣列廝殺了,並且還取得了勝利,雖然戰陣上最先取得突破的是禁軍天德軍的人馬。

州軍作為地方駐防部隊,不打仗,各種狗屁倒灶的事情層出不窮。表面上看起來還行,但內裡啥樣誰知道?打起仗來,各種問題集中爆發,慘不忍睹。但扛過這一陣後,往往能得到整體提升。

在駐地的時候,升官不一定靠能力。

在駐地的時候,有些尸位素餐的人關係複雜,你不一定能拿下他。

在駐地的時候,人浮於事,問題不一定得到暴露並且改正。

但上陣廝殺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沒能力的滾蛋,有能力的上。尸位素餐之輩,任你背景再大,戰陣之上不講情面,說斬就斬了,沒人保得了你,甚至還要追究你後臺的責任。暴露出來的問題,迅速得到改正,因為不改正就是死,上官也不會放過你——他放過了你,聖人不會放過他。

因此,像關內道州軍這種承平二十餘年的部隊,打了大半年仗後,雖然狼狽不堪,但內部其實經歷了一個淨化的過程,積弊被掃除了很多。

再打個一年半載,面貌煥然一新之後,可以放回去了,至少短期內不會墮落。

西方鄴羨慕地看著這些得勝歸來計程車卒,忍不住問道:“君等從何來?”

“自邢州歸來。”還真有人回答他了。

“李存勖遣劉訓將馬前銀槍直攻邢州,訓吃了一次敗仗,直接降啦。”

“劉訓這是第二次被俘了吧?”

“哈哈!”

笑聲四起。

西方鄴急得在馬上扭來扭去,恨不得飛至邢州,與晉人大戰三百回合,然後名動河北。

其實也怪不得他心急。劉訓是什麼人?李克用的老部下之一,當年就是他帶兵護送王珂回蒲州,繼承節度使大位的。他都降了,晉人還有什麼戲唱?

唉,苦無良機啊!西方鄴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