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輝想,怪不得清河王要戴上面具,他那樣胡漢混血的模樣,定不會為大梁王庭所容。

她與陳涼真已被奉為清河王的座上賓,幾個隨侍相陪在畔,從驛站的菱格窗戶望過去。

她看到了白馬上的那個男人,他鞍馬執戟,漫山遍野的南羽軍聞風高呼。

風吹拂著他的髮絲,金繁冠反著赤金的光芒,看起來好似有層淡淡的光暈籠罩著他。

猶如初見。

“周滿的滿月軍在洛陽城至以北數州,縱兵殺掠,恣意搶剝。甚至不論貴賤,將普通人家的子女妻妾擄至軍營。”在明月輝面前說話的,是那個管清河王叫阿父的少年。

少年叫做沈忌,據說才十三歲,就是長得有點捉急,看著跟十五六的差不多,也模模糊糊有了那股英挺慨然的味道。

沈忌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出胡人血統了,明月輝估計,一是他的母親該是漢人,沖淡了胡人血脈;二是他爹的那半分胡人特徵,估計都長在身高上了。

這孩子可真是高呀。

明月輝已算高挑了,也只夠夠著他爹的胸膛,他小小年紀,也已經比明月輝高上半個頭了。

“周滿本人更加囂張,囚禁了雲帝愛女,安寧公主。還折了雲帝手腳,利用安寧公主安危威脅雲帝,對其日夜凌|辱。”沈忌說到這句話的時候,臉不紅氣不喘,甚至眉宇間還閃爍著嘲諷之意。

此話一出,明月輝眉毛一跳,覺得眼前這個少年的性|教育做得有點早,就算放到現代,這種話題對於一個初中生來說也會面紅耳赤的。

她還真難想象這個年代兵營裡的兵油子到底有多汙。

至於安寧公主……這個妹子明月輝其實是有印象的,據說是雲帝早年爬牆的產物,所以和男主司馬沅沒有血緣關係。

她的身影曾存在於皇帝后宮養成遊戲的氪金商城的至尊vip位。

只要氪金氪到了v10,就能開啟攻略這個妹子的定製支線。

區區5萬塊,明月輝這種萬惡的有錢人還是給得起的,她早就在遊戲初期氪到了這個數額。

就是這條支線在比較後面的位置去了,明月輝還沒來得及打,就被迫穿到了這個破地方。

“所以你阿父……”明月輝頓了頓,看向少年。

她早就發現,這小少年說雲帝母女的時候,神色有點不對。

作為臣子,似乎已經大不敬了。

想不到大不敬的還在後面——

”阿父還是決定回洛陽,去……”少年雙目驀然赤紅,捏緊了拳頭,“去挽救那狗皇帝的江山!”

他說完這句的時候,明月輝頭皮都麻了,大梁還沒有完全玩完呢,雲帝餘威尚在。

這麼大不敬的話,看樣子少年也不是第一次說了。

因為四周的侍從,神情都很鎮靜。

“女郎!”突然,一個人影從樓梯處閃進來,“清河王有請。”

那人暗暗瞥了沈忌一眼,小少年懊悔地閉上了嘴。

他的拳頭還是捏得緊緊的,渾身止不住的輕顫。明月輝最後瞥了他一眼,隨著傳話人下了樓。

再一次見到清河王沈南風,他再度戴上了那枚白玉面具,遮住了大半俊美無邊的容顏。

玻璃珠一般的異色瞳仁也不知用了何種方法,被染成了黑色。

“你真的要回洛陽?”明月輝站在馬下,仰著頭問男人。

湛然春光中的男人點了點頭。

明月輝突然很想問他,既然如今要回去阻止周滿,當初又為何放其入關,大破中原之地。

“多謝娘子點撥之恩……”沈南風似瞧明白了她的疑慮,壓低了身子,亦目光灼灼地望著她,“皇帝欠在下內子一命,在下卻因此縱容周滿謀逆,置天下萬民於不顧,錯得離譜。”

內子?

明月輝知道,內子,也就是妻子的意思。

她的呼吸緊了緊,腦海裡一個又一個的畫面炸開。

沈南風在那風雨夜裡的怒號,昏迷中那一聲聲“阿月”哀痛的呢喃,以及沈忌那雙因提到雲帝而赤紅的雙眼……

“天下顛覆之後,罪臣本想以死謝罪。然娘子之言,徹底點醒了在下。”

那牆洞裡的一草一鳥,就算生於圍牆,就算風雨如晦,尚能這般努力地活下去。

他又如何能因一己之私,在明知周滿會霍亂天下的情況下,撒手不顧,置天下萬民於水火呢。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這本是他從軍之時,立下的誓言啊。

“在下的妄為之私,就算拼了這條命也會一一彌補。”他的嘴角輕嘲般上揚。

“在下之子稚兒,會護送娘子南下至潁川,不少王公世家皆逃至了那裡……你,會安全的……”

聽他這麼說,明月輝沒來由地心底一慌,“你還會回來麼?”

此時,前邊的傳訊兵趕了過來,貼面彙報了什麼。

沈南風韁繩一勒,白馬擺蹄,往前行了兩步。

“等等,你還會回來麼”明月輝追了上去,急急地問。

見那個人沒有回頭,她捏緊了拳頭。

不等那人走遠,她又鼓起了勇氣,上前追了幾步,“你還不知道我姓名呢……”

“要是你這次能活著回來,我就告訴你我的名字,怎樣?”

明明兩人萍水相逢,明月輝卻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傻氣,去說這樣一番話。

那騎在馬上高大偉岸的身軀還是沒有任何停留的意思。

卡在明月輝心頭的那股氣,一點點洩了下去。

直至快要洩乾淨的時候,那人回頭了,天光正巧照耀在他的白玉面具上,

“好。”

明月輝以為自己聽岔了,半晌,以手闊著嘴,“那我……靜候佳音!”

這一句【靜候佳音】迴盪在了山澗的風中,湮滅在了軍隊行進的腳步聲裡,她也不知他聽到沒有,一直站在那石亭之下,望著那個長龍一樣的隊伍。

遊戲裡周滿的滿月軍一直把西梁的軍隊打到了長江以南,佔領了肥沃的中原腹地。

西梁軍隊損失慘重,從此十年,一蹶不振。

長風吹亂了她的鬢髮,明月輝將一縷亂髮挽回耳後,她只是希望這個原本會死在雷雨交加夜裡的男人,這一次,能抓住這翻雲覆雨的運命。

……

……

“袁?”當明月輝告知沈忌自己的姓的時候,他沾著碗中的水,將這個字寫在了馬車的窗沿上。

“嗯。”明月輝重重點頭,“沈小將軍聰慧。”

“袁姐姐既是阿父的朋友,叫我小名稚兒也可。”沈忌張張嘴,隨手拿了盤子裡的桃花酥。

沈忌是個單純少年,被明月輝釋放出的善意感染,很快向明月輝說明了,大約半月前,他的父君便讓他屯兵負黍亭的事情。

沈南風讓沈忌等他半個月,若他倒是還沒有回來,就帶著這批南羽軍解甲歸田。

到時,再無人可驅使這隻神旅。

沈忌只是按著父親的吩咐辦事,他從未懷疑過父親會拋下他。

沈忌不知道,如果不是明月輝的搭救,恐怕沈南風在洛陽覆滅之後,便真的打算永遠追隨他的妻子而去了。

“只要我阿父想打,他打架就從來沒有輸過。”比起時刻擔心的明月輝,心思純粹的沈忌倒反過來安慰起她來。

“誰說我家女郎擔心你阿父了?”一直抱膝休息的陳涼真嗅到了少年語氣中不同尋常的味道,突然懟了起來。

沈忌三兩口的吃起了桃花酥,毫不介意透露自己想歪的部分,“之前也有很多姐姐想當我孃的,這種事人之常情,有啥大不了的。”

“你……”聽那無所謂的口氣,陳涼真被堵得一口氣順不過來,“你這小混球、死孩子……”

“胸不大,心倒不小。”沈忌瞥了她一眼,旋即拍了拍手,一個跨步下了馬車。

陳涼真扶著車沿,被氣得夠嗆,連明月輝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在沈忌軍隊的護送下,他們這一次走了官道。

管道之上,成群結隊都是舉家遷徙的流民,聽說琅琊王、襄王等幾個比較主事的皇族已到了潁川,加之潁川又有世家大族的裴氏。

不少百姓嗅到政|治的氣息,紛紛遷往潁川。

處於南羽軍的職責,沈忌走官道,一方面也為了維護一路上流民的安穩。

“袁姐姐,咱們停下來休整片刻。”車外,沈忌對著車窗道。

很快,他們停在了一處茶亭。

明月輝戴了個斗笠遮住面孔,便跟著沈忌下了車,腿腳不好加之與小少年嘔了氣的陳涼真則自己留在了車裡。

……

“打死他,打死他,這小賊,一路上偷了咱們多少東西!”

“還不承認,抓到現形了還不承認,你這有爹生沒娘養的東西!”

“打死算了,晦氣!”

明月輝叫了幾個肉餅、一碗葵菜湯,等菜的當口,聽到不遠處幾聲叫囂,一群人圍在那裡,好像在打架。

她將脫下來的白紗斗笠小心帶好,便提起裙裾,趴過去看熱鬧。

人的天性就是這樣,她在小時候可最喜歡看人打架,好幾次因為看架耽誤了上課的點。

看架的人不少,明月輝撥開人群,發現是幾個壯漢在毆打一個瘦弱少年。

男孩子身著土褐色的破衣襤褸,被打得爬在地上,背脊骸骨透過衣服,伶仃的凸起。

壯漢重拳重腳全落在了他單薄的背脊上,他弓著身子,將小臉埋在了掛在脖子上的爛圍脖裡。

渾身悚然抽搐著,卻倔強地不發出一點聲音。

“老人家,他到底偷了什麼東西?”明月輝輕輕問旁邊頭戴皂巾拄著柺杖的老年人。

那老頭鼻子一哼,三角眼眯了眯,“小耗子偷油偷到了祖宗廟,這下要變死耗子咯。”

老頭給她打著老奸巨猾的誑語,語氣裡滿滿一股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嚓……嚓……嚓……”明月輝分不清是拳拳入肉的聲音,還是破爛衣服狠狠摩擦地面的聲音。

只見其中一個壯漢一隻腳抬起來,鉚足了力氣狠狠往少年肩胛骨一踩。

那少年疼得猛地抬起了腦袋,大口大口無助地抽氣。

明月輝終於看到了那個孩子的面貌,那張髒兮兮的清秀小臉勁勁的,寫滿了永不屈服的倔強。

他漫無目的地掃了在場無動於衷的人群一圈,電光石火間,他的眼神掃到了她的。

明月輝的心,不明不白地闇跳一下。

她似乎看得到,那少年眼裡閃爍著的金色的暗芒,好似永生永世都不會熄滅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