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輝被人攙扶著, 歪歪扭扭地坐到了軟塌上, 她理了理自己水紅色的衣衫,確定沒有亂後,揮了揮手, 讓人傳令下去。

熹微的光照在大殿上,她看到了一袂赭紅色的衣角。

明月輝記得, 他很少穿紅色, 在她的印象裡,他總是一襲黃昏色的長袍, 一個人坐在芳華宮的院子裡,那裡有一窪小小的池塘, 他老神在在地躺在椅子上釣魚。

那時的謝公,多麼悠閒,多麼澹泊。

如今的他,是她害的嗎?

明月輝想到這裡,已經失去了抬頭的勇氣,她不敢見到他。

彷彿見到了他, 那一腔愧疚就會爆發。

那潘多拉的魔盒就會開啟, 裡面盛放著第二根針的記憶,她不敢面對,也不敢回應的感情。

很少有男人穿紅色的,可他穿著很。

無論是黃昏色的澹泊,還是赭紅色的沉穩,只要瞥一袂衣角, 便知郎君絕色。

明月輝一點不敢看他的臉,直直地盯著他的衣角,他的靴子,走到她面前,直直向她跪拜了下去。

“使不得!”明月輝怎能讓謝公跪她?

她手比腦子動得還快,連忙去扶,結果身子一歪,自己竟快從軟塌上栽到下來,

謝如卿就這樣一把扶住了她,她勐地抬頭,便見他一張恍若天神的容顏。

世人皆說,謝公天下共主,有傾國之能。

不僅是他才智無雙,身份尊貴,更是他那一張絕世容顏,令雲帝肯傾覆整個國家,拱手與他。

他的臉,無論看幾遍,還是那般。

謝如卿,是明月輝見過,最是的人了。

兩人就這樣對視著。

謝如卿本來接住了明月輝,心頭跳得很厲害,他張了張嘴,準備說什麼。

結果一眼下去,便見到了她脖子上的紅痕。

他灰翅一般的羽睫眨了一下,光彩琉璃的眼珠子裡,換上了譏諷與嘲弄的神情。

他伸出一隻手,手指撫過她的脖頸,大拇指認真地摩挲紅痕,似乎想要把它擦掉。

明月輝有些彆扭,她想避,又避不開。

而更重要的事,擺在她面前。

她怔怔地看著那雙恢復了神采的眼睛,“你眼睛好啦?”

“嗯。”他的聲音醇厚又好聽,剋制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這雙眼睛,可真啊。

是那水中的月亮,是那皇冠上的寶石,撥動著人最為脆弱的那根心絃。

可她不喜歡他眼底的恨,那樣濃重,那樣深刻。

看到的人,就算不認識他,也願意為他報仇雪恨。

明月輝遺憾,這樣的眼睛,如果只有清風霽月,該是多美。

如今也美,只是多了一味墮入泥沼的遺憾。

“怎麼好的?”明月輝舔了舔唇,問道。

“陛下打下了蜀中,南風找到了藥。”謝如卿回答。

明月輝微微垂了眼,“真好。”

謝如卿的手指,從脖頸滑到了臉頰,細細摩挲她現在的容顏。

瘦得驚人,可那股倔強與溫柔,卻從未變過。

“別以為我欠司馬沅,我不欠他。若不是我與謝氏全力之協助,他掌不了實權,也攻不下蜀中。”謝如卿不想明月輝誤會。

他謝如卿的眼睛,是用他的智謀與謝家的助力換來的,不關那小皇帝的事!

她明月輝從來不知道,當謝如卿知曉吳王翎一黨對明月輝的所作所為之後,是有多恨,多憤怒。

他在顯陽宮冒著大雨站了三天三夜,才得司馬沅一次首肯,遠遠地臨了她的床榻。

從此以後,他換上了嚴重的風溼,每到雨夜,疼得整夜都無法入眠。

可他心甘情願,他離她近一點了,他聽到她的呼吸了,這樣,他便知足了。

接下來,他便要為她報仇了。

為此,他甘願成為司馬沅的劍,就算知曉他的利用之心,也心甘情願為他掌權,為他掃蕩蜀中。

他從頭到尾,都不欠任何人。

他只欠他與她的一段情。

明月輝明明可以推開的,可她推不開,那濃重的情,濃重的恨,濃重的怨,包裹著她,就像他穿得赭紅色的衣服,鋪天蓋地厚重的,血一樣的紅色,緊緊地包裹著她。

“我一直很想看看,你到底長什麼樣子。”謝如卿道,“你比以前了,但好像,又從來沒有變過。”

他說著,抬起她的下巴,一點點湊近。

明月輝慌張了,想推開他,可雙手沒有力氣,兩年的沉睡,就像是抽乾了她一切的精力。

她無力得只能掉淚。

他看見了她眼睛裡的盈盈淚痕,那一顆堅硬的心,驀然就軟了。

一把揩了她的淚水,只湊到她耳邊,用那獨特醇厚的聲音說道,“我不會令你為難。”

言罷,一把抱起了她,走進內室。

宮人們隨之將宮門關閉。

……

關門後,一位好奇的宮人請教旁邊正在侍弄花草的陳涼真,“姑姑,謝公又來替娘娘守燈來啦?”

他們都知守燈一說,每日謝公來,只需閉門,其他一概不管。

他們隨時宮裡的宮人,不過也都是人,好奇是避不了的。

“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管的別管。”陳涼真提爾面命的教導她的手下們。

關於換命,對外說的是,謝如卿每日閉關為明月輝守燈。

很多人以為,守燈,便是點著一盞燈就完了。

其實不然。

那燈是點在千里之外的哀牢山。

據平楚老人說,守燈之人,必要與被守之人手足相抵,日日都要有肌膚接觸的。

一個人的命格非是簡單能渡給另一個人的,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還要分幾個階段。

如今這階段,陳涼真隱約記得,平楚老人說過,謝如卿還未將自己的命格完全渡給明月輝,他們如今命格是相連著的,有句話,叫做同生共死。

陳涼真一直不懂,為何渡命格要這般都肌膚之親。

平楚老人當時嘆了口氣,除了真心愛那個人,誰肯把自己的命渡給另一個人呢?

無論是父母之愛,還是愛人之愛,這樣的愛手足相抵,肌膚相親是很正常的。

這樣想著,陳涼真將一花枝剪歪了。

【謝公一定很喜歡很喜歡娘娘吧……】

她其實覺得,沉大哥也肯定喜歡娘娘,可沉大哥的愛跟謝公的不同。

沉大哥的愛是守候的,不願娘娘為難的。

而謝公……謝公的愛與恨,都是世人難以企及的痛快。

他若是歡喜一個人,便一定一定,不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