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的讀書人,在歷年科舉中,都十分強勢,每次都有一大堆人中進士。

一來嘛,江西人確實是能讀書。

二來嘛,先進帶後進,相攜登臺閣。

朱祁鈺的本意,是要聯想一下從江西吉安出來的大宰輔楊士奇。

不料高瑤剛將進士名單唸完,只聽撲通撲通兩聲,陳循與何文淵都跪到地上了。

一個是武英殿大學士、戶部尚書;一個是東閣大學士、吏部尚書。

朱祁鈺被嚇了一大跳,倆人這是幹啥呢。

朱祁鈺左看看,右看看,好奇地用眼神詢問眾人,這是什麼情況啊。

本來不張望還好,朱祁鈺這一左右張望,不僅沒人說話,反而黃溥也跟著跪地上了。

這到底是怎麼了,朱祁鈺只得看向王文求助。

王文連忙回道:“啟稟陛下,楊士奇才是奸相。三位閣臣雖是江西人,卻與這次的江西籍新科進士相互串聯、結黨營私、集體上書諷諫無關。

陳閣老雖與楊士奇同為江西吉安人,但彼此並無交集,更沒有參與楊士奇的禍國殃民謀劃。”

朱祁鈺這才想明白,這些上奏本的江西籍新科進士中,有一半是吉安人。陳循也是是江西吉安人,以為自己是在針對他。

何文淵也是江西人,還是吏部尚書,還是這次的殿試考官。

黃溥也是江西人,還是這次的會試考官。

出了問題,三個人都是要負責的,而陳循則是首當其衝。

王文也不確定皇帝到底是何心意,所以給了一個非常靈活的答覆。

朱祁鈺對王文的表現非常滿意,自己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順著王文的話,將罪責定給楊士奇。

楊士奇雖然已死,但畢竟也是江西籍官員的一面旗幟。現在朱祁鈺開始清算楊士奇,江西籍官員暗中組織起來,由新科進士上書逼宮。

這個說法是不是事實先不說,至少邏輯上是自洽的。

把輿論風向往這裡引導,完全沒有問題。

第二個,王文已經直接給江西進士的上書行為定了性:相互串聯,結黨營私。

朱祁鈺可以選擇認可王文的說法,藉機逼退陳循。

幽幽地看了一眼跪伏於地的陳循,朱祁鈺心裡也很是糾結:逼退陳循,將王文扶上首輔之位,以後這個日子就舒坦多了。

但是真要這麼幹,又顯得太涼薄了。今後大臣們的安全感必然大大降低,這種事情做多了,早晚把人心都弄散了。

“都起來吧!”

反覆衡量之後,朱祁鈺還是打算重重提起,輕輕放下。

陳循、何文淵、黃溥都謝恩起身。

陳循與何文淵都直冒冷汗,從陳循自己來說,肯定是不想致仕的,何文淵更不想。

黃溥是皇帝心腹,倒無所謂,不過就是跟著走走過場。

就在閣中氣氛稍稍緩和之時,朱祁鈺轉頭對高瑤說道:“庭堅,我也就當個二十多年皇帝,最多也就是堪堪能夠中興大明。

數十年後,將大明國力推向頂峰的責任,是屬於你們這幫年輕人的。

我對你們的希望,是要做豫讓那樣的無雙國士,不要做楊士奇那樣的千古奸臣。

當年楊士奇蠱惑宣廟放棄交趾時,是怎麼說的來著?”

高瑤聞言,連忙躬身回道:“奸相楊士奇、楊榮言於宣廟曰:陛下恤民命以綏荒服,不為無名。漢棄珠崖,前史以為美談,不為示弱,許之便。”

朱祁鈺點點頭,一臉鄙夷地對眾人說道:“你們聽聽,這是人臣之言嗎。一個人怎麼能缺德到這種程度呢?

畜生都還知道守護自己的家園領地呢,楊士奇、楊榮這樣的奸佞還不如畜生呢。”

朱祁鈺話音一落,閣中的氣氛被徹底打破。

一幫重臣全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皇帝痛恨三楊,恨不能生吃其肉,這是所有重臣早已知曉的事實。

但是今天啊,皇帝把話說得如此之重,如此不留餘地,意味著對三楊的血腥清洗已經不可避免。

對,就是血腥清洗,三楊雖然已死,但其親族仍在,家產仍在。

朱祁鈺絕對不會允許一心禍害大明的奸臣能夠全身而退。

雖然按照正常的人情世故來說,禍不及子孫,但架不住三楊實在太奇葩了。

朱祁鈺的原則是這樣的,如果真心為大明好,但具體實施時把事情搞砸了,這樣的大臣有情可原。

比如天啟的帝師孫承宗,崇禎最信任的楊嗣昌。這兩人都是忠於大明的,也是真心做事的。只是最終沒有把事情辦好,盡力了就行,這不怪他們。

但是像三楊這樣的奇葩呢,就是一心一意地把事情往壞裡辦。怎麼能禍害到大明,他們就怎麼幹。

要是像朱祁鎮親信太監喜寧那樣,人家本身就是女真人,本身就恨大明,那我也能理解他做的事情。

而三楊這樣的人,想替他們找理由都找不著。

皇帝在心中咒罵三楊,大臣們則相互交換意見,在緊張地權衡要不要反駁皇帝。

皇帝已經將觀點亮了出來,伱不反駁,那就表示你沒有意見了。

立場確定了,就不能再反悔了。你不能說今天回家睡一覺,明天再站到皇帝面前,大叫一聲:我反對。

那可就成了消遣皇帝了。

要反對就今天反對,要不就從此徹底預設。

朱祁鈺幽幽地喝了兩口茶,然後輕輕地咳嗽一聲。

見皇帝給的討論時間到了,閣中瞬間便安靜了下來。

朱祁鈺首先看向的是于謙,這位三楊極力栽培起來的親信。

于謙迎著皇帝的目光,微微頷首,表示了預設。

因為朱祁鈺也做出了妥協,自始至終不再提宣宗的責任,只讓三楊背下所有黑鍋。于謙也不想再去刺激皇帝了,把皇帝逼急了,直接來個公事公辦,那可就不體面了。

畢竟理在皇帝一方,只要不是良心徹底泯滅之人,都得承認,宣宗和三楊確實是幹了一堆爛事,數都數不清,樁樁件件,都是在禍害大明根基。

能說出宣宗是明君、三楊是忠臣的人,臉皮那得厚到何種匪夷所思的程度啊。

朱祁鈺看了一遍,見沒人再說話,便要進行下一項議題。

這時候陳循卻突然站了起來,先躬身一禮,然後回道:“啟稟陛下,楊士奇與楊榮主張放棄交趾,是為了體恤民力、節省軍費。

二人也是援引了漢棄珠崖之例,方才說服了宣廟。”

朱祁鈺聞言,十分不解。陳循好好的,為何要抬這個槓呢。

拿漢棄珠崖說事,那不是找挨噴嗎?

漢朝確實因為難於統治,而放棄了珠崖,也就是後來的海南。

這事深究起來,可是很快就會引申到宣宗和正統身上啊。

一時沒轉過彎來,朱祁鈺扭頭看向何宜。

何宜見皇帝詢問自己,便拿眼神去往高瑤方向瞅。

朱祁鈺看看高瑤,何宜這是啥意思,怎麼都學會打啞迷了。

愣了愣神之後,朱祁鈺終於想明白了。高瑤剛剛把上書諷諫的江西籍進士挨個唸了一遍,何宜是暗示陳循的表態和江西籍那些官員有關。

這麼一想也對,陳循是江西吉安人,如果今天既不幫江西籍進士說話,也不幫江西籍宰輔申辯,那他以後就沒辦法在江西的官吏士紳圈子裡混了。

所以陳循明知會觸到皇帝黴頭,也只能硬著頭皮上。挨點罰就挨點罰吧,總比被江西老鄉來個人人喊打強。

明白了這期中關節,朱祁鈺佯裝憤怒,朝陳循回道:“漢棄珠崖,是哪個皇帝乾的?”

陳循回道:“漢元帝。”

朱祁鈺聞言揶揄道:“原來是漢元帝啊。楊士奇的臉皮之厚,真是令寡人歎為觀止。他也真好意思提漢元帝。

庭堅,孝宣皇帝都和元帝說什麼來著?“

今天在朱祁鈺的特意提攜下,高瑤獲得了不少背書的機會:“啟稟陛下,元帝為太子時,向孝宣皇帝勸道:‘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孝宣皇帝聞言,臉色大變,肅然而對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明宜,好是古非今……’

太子離開之後,孝宣皇帝長嘆曰:‘亂我家者,太子也’!“

朱祁鈺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對陳循笑道:“陳閣老可是連中三元的大才子,剛剛高瑤背的夠清楚了吧,還需要我班門弄斧,給您解釋解釋嗎?”

陳循已經為江西官場盡了應盡的義務,也不再堅持,只是躬身答道:“是老臣昏聵,請聖上降罪。”

朱祁鈺點點頭:“既已知罪,即不加罪。陳閣老你也知道當年太宗皇帝對宣廟是懷著何等殷切的期望吧。

結果呢,三楊受太宗皇帝、仁宗皇帝知遇之恩,他們是怎麼回報太宗和仁宗的?

他們一心要把宣廟輔佐成漢元帝,你說這是人臣該乾的事情嗎?我罵他們是畜生有問題嗎?”

陳循只鞠躬不說話了。

朱祁鈺也不苛責陳循,只是向于謙問道:“於愛卿,我記得土木堡之變發生後,你是主張燒掉通州的糧草來著吧。

當時你指派去負責燒掉糧草的那個人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