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孫太后才在南宮探望過朱祁鎮。沒承想,剛到傍晚,就傳來了如此驚人的訊息。

那可是夷滅三族啊,皇帝竟然就這樣講了出來。最嚇人的是,五位地位尊崇的重臣,一人中立,四人贊同。

皇帝、岷王、東吳郡王、魏國公,再加上文臣中資歷最老、威望最高的南京吏部尚書魏驥,這五個人合力,要給三楊定下‘勾結內廷、陰謀廢后’的罪名。

內閣大部分學士、六部大部分尚書,都是皇帝的親信。

那誰還能擋的住啊?

孫太后看向金英,徵詢意見。

金英環顧左右,示意太后摒退眾人。

此時金英已經不再是太后宮中的總管,如今管事的,是內廷的新貴高平。

當年慈寧宮大火,高平救駕有功,孫太后有意提拔重用。前日皇帝作出了妥協,升高平為司禮監秉筆太監,總管仁壽宮與英華殿。

孫太后對高平信任有加,但又沒信任到可以令其參與討論最高機密的程度。

高平察顏觀色,得到了太后的暗示,便主動將宮女太監遣散,自己則親自守在大殿門口。

殿中只剩下了孫太后和金英。

這時孫太后方才急切地問道:“金英,你還有什麼辦法,快點講來。”

金英回道:“啟稟太后,之前皇爺、太子、二皇子、三皇子病重,京城內外傳的沸沸揚揚,朝野上下無不同情。

皇帝為輿論壓力所迫,只得步步退讓。

如今被動防守,只能是處處受制於人。若想改變局面,就只有主動出擊。”

孫太后略一思索,驚愕地抬起頭:“你是說繼續拿祁鎮和見深的重病作文章?”

金英連忙躬身回道:“天家之事,老奴不敢妄言。只是二皇子、三皇子年紀幼小,又突遭疾病,還是需要嚴密看護才對。”

“啊?你是說二皇子和三皇子,他們有暴斃之憂?”

孫太后聞言,面露無比的驚訝。

金英的話,孫氏聽懂了:之前四人病重,就已經鬧得滿城風雨。如果皇子疾病惡化,突然不治而亡,那皇帝要承受何等巨大的壓力,可想而知。

只是虎毒不食子,若是跟朱祁鎮商量,朱祁鎮未必便會同意。

孫氏同樣陷入了反覆的權衡之中,一方是自己的身份、地位、名聲,還有孃家全部族人的性命;一方是自己的孫子,二皇子、三皇子。甚至到了迫不得已時,太子也不能不考慮。

片刻之後,孫氏搖了搖頭,太子是絕對不能考慮進來的。如果朱見深現在死了,文武百官是絕不可能同意立二皇子為太子的。

那接下來的太子,就只能是朱祁鈺的兒子,那皇位可就真的徹底拿不回來了。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所以只能從二皇子、三皇子中選一個。

片刻之後,孫太后再度搖搖頭。那也不行,一兩歲的孩子,養不活,夭折掉再正常不過了。

假定恭讓皇帝、皇太子、二皇子都沒事,只夭折了一個三皇子,你硬把責任推到皇帝頭上,也並沒有什麼說服力。

文武百官又不是傻子,皇帝就算是暗中下手,也該針對恭讓皇帝和皇太子,好好的去暗算一個三皇子有什麼意義嗎?

只有二皇子、三皇子同時暴斃,人們才不會認為皇子是正常死亡。

想到這裡,孫太后繼續搖頭,朱祁鎮現在總共就三個兒子,一下死兩個,代價太大了。萬一沒過多久,太子朱見深真的生病,也夭折掉,那樂子可就大了去了。辛辛苦苦搞半天,等於直接替朱祁鈺做嫁衣了。

金英就站在那裡,看孫太后一直搖頭。

高平同樣關注著殿中發生的一切。

高平不僅懂得察顏觀色,還能‘聽’懂唇語。

最重要的是,高平早就投靠了皇帝,與好友錦衣衛指揮盧忠一起。

孫太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金英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兩人都覺得殿中只有主奴二人,輕聲細語,萬無一失。

每一次具有顛覆性的新技術出現,都會對舊技術造成致命的打擊。

高平的唇語技能,就是宮鬥中從來沒用過的‘新鮮玩意兒’。

好多重男輕女之人,都愛說‘女子外向’,‘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女’。

但這些話,對於大明的皇后、太后,並不適用。

如果在孫氏滅族與皇子送命之中做個抉擇,孫太后不論再怎麼糾結,最終還是會選擇讓皇子送命。

這叫做棄車保帥。

就像魏驥會選擇犧牲孫太后,去保恭讓皇帝與皇太子一樣。

做出抉擇之後,孫太后又向金英問道:“二皇子、三皇子身邊是何人伺候,做事可還妥當?”

金英搖搖頭:“兩位皇子身邊的宮人,都是萬宸妃親自挑選的,這些人都唯宸妃娘娘之命是從,照顧皇子,自然是萬無一失的。”

“那飲食如何?尚膳監服侍皇子可有用心?”

金英心裡狠狠地哀嘆一聲,這髒活累活怎麼又落到了自己身上。

突然,金英心裡也咯噔一下:等等,不會皇帝神機妙算到了諸葛亮再世的程度吧?內廷那麼多監局,皇帝怎麼偏偏就把我安排到了尚膳監掌印的位置上?

莫非皇帝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就等著我這尚膳監掌印太監主動自投羅網呢?如此無所不在的帝王心術,也實在太嚇人了吧。

孫太后見金英突然面如土色,冷汗直流,還以為他是臨事畏縮,不敢擔當呢,於是冷冷地哼了一聲。

金英這才回過神來,硬著頭皮答道:“太后恕罪,老奴剛剛是在想如何懲戒尚膳監那些偷奸耍滑的小太監,才能讓他們收起頑心,認認真真地侍候好皇子的膳食。”

“嗯,嚴厲一點也好。明天祁鎮宣了魏驥入南宮覲見?你替我跑一趟,也去宣會昌侯入宮。”

金英領命,急急忙忙地去了。

孫太后覺得無比心累,躺到床上輾轉反側去了。

高平則走到殿外,等著阮昔去了。

之前朱祁鈺命阮昔選拔了一千餘名太監,充作淨軍,日夜在內廷巡邏。

所以每天晚上,阮昔都會帶著淨軍巡視各宮。

各宮總管都會陪著阮昔在宮內檢查一遍,確認沒有問題之後,方才閉門落鎖、熄燈安歇。

於是高平自然而然就擁有和阮昔交流的機會,一位司禮監秉筆太監與另一位司禮監秉筆太監,在辦理公事時多聊上兩句,根本就不會有任何人猜疑。

第二天一早,朱祁鈺剛剛醒來,正與寵妃們溫存繾綣之際,內廷的機密情報,便送到了床頭。

朱祁鈺一邊動作,一邊示意旁邊的淺雪拆看。

早被朱祁鈺侍弄得心滿意足的淺雪,坐直身子,笑盈盈地拆開密信,細看起來。

朱祁鈺左等右等,始終聽不到淺雪說話。不禁好奇地扭過頭來,只見淺雪緊皺眉頭、臉色大變。

“事情很嚴重嗎,愛妃怎麼這麼個表情?”

“這種事情,奴不忍言,夫君您還是自己看吧。”

朱祁鈺取過密信,只掃了一遍,眼睛就瞪大了:孫太后害胡皇后,害順德公主,我都能理解她的動機。但是要害死二皇子、三皇子,這是個什麼操作?那可是親孫子啊!

等等,朱祁鈺突然坐了起來:莫非《明史》上說的,太后陰取宮人子為己子,竟然有可能是真的?

至於歷來被質疑的可行性,倒不是太大問題。孫太后一個人,不可能操作的了狸貓換太子這樣的大事。

但如果張太皇太后、孫太后、宣宗三個人合謀呢?那還不是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在內廷玩個瞞天過海,對齊心協力的三個人來說,那都算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

愣了半晌之後,朱祁鈺有了個新思路:不管孫氏實際上有沒有陰取宮人之子為己子,我就當她有不就行了。

至於證據,孫氏這不就主動給我送上門來了嗎?只要坐實孫氏指使金英毒害二皇子、三皇子,那就可以證明二皇子、三皇子不是孫氏親孫啊。

不然親祖母不可能狠下心去毒害親孫吧,這個道理,京城普通老百姓都是能理解明白的。

再然後,只要證明了皇子不是孫氏親孫,那恭讓皇帝自然也不是孫氏親子了。

不過這也只是一份絕密情報,孫氏到底會不會真的動手,那也說不定,臨陣反悔也是有可能的。

算了,不管孫氏會不會真的狠下心動手,有棗沒棗,先打一杆子再說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