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很快就會生根發芽了。

孫太后探視完二皇子,還想和朱祁鎮深入交流一下對時局的看法。

但朱祁鎮明顯已經很不耐煩了。

孫太后自知理虧,也不好強求,但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問了個相對輕鬆的問題:“皇兒,聽說百官已經上了兩次奏本,要求為皇帝選妃立後。

立後不僅是朝廷的大事,也是我們皇家的大事,我兒怎麼看?”

朱祁鎮冷漠地搖搖頭:“朕不怎麼看,立不立後是由弟弟決定的,朕說了又不算。”

孫太后卻不依不撓:“話不是這樣說,之前皇帝已經下旨,要休養一月。朝中大事,由六部尚書與內閣學士會商,不能決者由我兒裁定。

如今百官上書請求立後,皇帝不能決,內閣與六部亦不能決,我兒此時就該站出來有所表態才對。”

朱祁鎮點點頭:“母后,朕乏了,這件事情,朕會妥善考慮的。”

孫太后見話不投機,只得悻悻離去。

見孫太后終於離去,朱祁鎮便也早早的安歇了。

天氣越來越熱,朱祁鎮住在這新修的宮殿之中,越發的昏昏沉沉,時不時還感覺頭部刺痛。

加之太醫囑咐要靜養,不得召幸嬪妃。所以朱祁鎮最近的坐息倒是很規律。

一夜無話。

到了第二天,文武百官商量好之後,開始了第三次上書。

人就是這樣欺軟怕硬,兩次上書,皇帝都沒有任何反應,更沒有回擊,百官的膽子便大了起來。

第三次上書的內容又多了起來,除了選秀、立後、納妃,還有皇帝要入住紫禁城,要定期參加經筵,要按舊例正常朝會等等。

林林總總一大堆,每份奏本都引經據典,一副為了皇帝、為了江山社稷憂心忡忡的樣子。

而且之前還心存猶豫的官員,這次也被帶動起來,紛紛上本。

所以這次的上書請願,聲勢比前兩次壯大的多。

然而到了下午,一切還是老樣子。這些奏本到西郊轉了一圈,又原原本本地回到了內閣。

這下百官徹底不幹了。

首先是鄒幹帶著六科的言官們堵到內閣門口,討要說法。

都察院的御史們,還有翰林院的翰林們,都原地待命,隨時準備聲援六科的言官們。

而其他官員,以及國子監生,則位於第三梯隊,專等著推波助瀾。

文武百官之所以如此踴躍,一是對皇帝避居西郊,不見百官早有怨言。紫禁城裡沒有皇帝,等於政治中心實質上被轉移了。

二是這次百官佔著理,歷朝歷代,正經皇帝哪有不立皇后的。大家師出有名、理直氣壯。

三就是試探試探皇帝的病情到底如何,以便大家及時站隊。如果皇帝真不行了,那將皇位還給恭讓皇帝,大部人也是非常能接受的。

陳循等人被堵在內閣,卻都各懷著心事,悠哉悠哉地喝著茶,就等著到點了散班回家。

然而過了沒多久,從西郊又轉回來小一批奏本。

在檢視了這一批奏本之後,陳循等人都陷入了沉思。這些都是正常言事的奏本,而且看上去都是些瑣碎小事。

但從皇帝的批覆中,一眾老狐狸都從中察覺到了不尋常。

更不尋常的是,在場的王文、黃溥、徐有貞等皇帝親信一反常態,十分強硬地催促著處理完這些奏本,緊接著便轉送到了司禮監用印。

到了晚間,朱祁鎮一邊用膳,一邊聽陳祥稟報朝中政務。

朱祁鈺特意給自己這位大兄恭讓皇帝留了參知政事的口子。興安、陳祥、曹吉祥都是司禮監秉筆太監。

三人現在每天輪流去司禮監當值,然後晚上便回來向朱祁鎮稟報。

陳祥先將文武百官第三次上書的情況講了一遍,朱祁鎮擺擺手:“以後這種事情不必再跟朕講來,翻來覆去的朕都聽煩了。

朕都懷疑弟弟是不是故意煽動百官上書,好順勢入住紫禁城,然後立後,生嫡子,徹底穩固住皇位。

再下一步,就該廢太子了。”

陳祥心裡並不認同,自家皇爺回到京城才一個月,不瞭解情況。皇帝移居西郊,是因為真的喜歡山水田園,並不是政治作秀,假裝謙退。

最直接的證據,就是新齊王府建造的美輪美奐、靈秀無雙,前前後後一共花去了至少有三百萬兩。

誰會拿三百萬兩銀子去作秀騙人呢。

但陳祥也僅僅只是心裡不認同,嘴上卻連連附和:“皇爺聖明,那幫文武官員傻傻蠢蠢的,被皇帝耍的團團轉,自己還覺得挺美呢。”

如今殿中只有興安、陳祥、曹吉祥伺候,幾人也不避諱,什麼都敢說上一說。

朱祁鎮嗤笑一聲,繼續問道:“今天的奏本里,有什麼新鮮有趣的事情?”

“這個……”

陳祥面露難色。

朱祁鎮好奇地問道:“朕問你,你就快說,難道還要吊朕的胃口不成。”

陳祥猶猶豫豫地請示道:“都是些小事,奴婢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儘管講來,朕恕你無罪。”

陳祥這才回道:“有這麼幾件不同尋常的事情。其一,皇帝下旨,將秦愍王的諡號改為‘宣’,秦愍烈王妃改諡為‘宣慈’。

並且再次申斥了秦隱王擅自追認生母秦愍王次妃鄧氏為‘愍烈妃’的行徑。

皇帝的原話是:嫡庶有別,各自分定。以妾滅妻,早晚得咎。

同時,皇帝在旨意中再次強調,大明上至皇帝,下至庶民,皆不可再行殉葬之事。若有違逆,嚴懲不貸。”

朱祁鎮聞言,頓時便將筷子甩到桌子上。

這不就是赤祼祼的指桑罵槐嗎?

秦愍王朱樉,太祖次子,宗藩之首。

秦愍王正妃王氏,大元名將王保保之妹。

秦愍王次妃鄧氏,寧河王鄧愈之女。

秦愍王死後,正妃王氏無子,被太祖強令殉葬。

次妃鄧氏飛揚跋扈、以妾滅妻,蠱惑秦愍王幽禁正妃王氏於宮中。

由是宮中無主,秦愍王飲食起居無人撐節看視,因而恣縱,非法刑諸宮人。

最終秦愍王被宮人毒殺,死於非命。

次妃鄧氏因而被太祖數度責難,自縊而死。

朱祁鎮就算再遲鈍,也能理解到弟弟的言外之意:這不就是想影射母后和先帝嗎:

先帝獨寵母后,而厭惡胡氏。最終胡氏被廢,幽禁於庵堂。母后這便是以妾滅妻。

胡氏遭遇,和秦愍王正妃王氏簡直一模一樣,而母后則與秦王次妃鄧氏相似。

這罵人罵的也太直白了吧,我自己都能看的出來,外朝那幫進士出身的大臣們可能看不出來?

關鍵是,沒辦法反駁。弟弟罵的是桑樹,我們這做槐樹的跳出來反駁,那不就成了不打自招,主動承認自家與桑樹是一丘之貉了嗎。

朱祁鎮深吸一口氣,冷著臉繼續問道:“第二件事情呢?”

陳祥趕忙回道:“宜倫郡主上書稱自己年老,請求讓有司預造葬地。皇帝批覆,由工部會同禮部,以公主之制,為宜倫郡主預造葬地。”

朱祁鎮聞言,眉頭皺的更深了:正統十四年的時候,宜倫郡主就已經上書請求過了,但當時被自己以非朝廷舊制為由,給駁回去了。

如今宜倫郡主再次上書,弟弟不僅準了,而且將葬地提升到了公主規格。

朱祁鎮讚賞地看了陳祥一眼,自己這位心腹大太監的政治嗅覺還真是敏銳。這看去是一件小事,但卻內含深意,傳達出了耐人尋味的政治訊號。

自己的弟弟啊,時時處處,不離嫡庶之爭。

這宜倫郡主可不是普通的郡主,人家是懿文太子的第二女。

建文帝即位後,追諡懿文太子為孝康皇帝,廟號興宗。

靖難之役結束後,太宗繼位,又給改回了懿文太子。

所以現在弟弟允許宜倫郡主以公主規格預造葬地,莫非是傾向於重新追復懿文太子為孝康皇帝?

朱祁鎮搖搖頭,正常人幹不出來這種事情,但自己那荒誕不經的弟弟就未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