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謀劃

著急歸著急,天大的麻煩就擺在那裡,並不是你急了問題就解決了——如何應對,是牛士群、張德明、馬騰這三位始終躲不過去的一道坎。

早先蕭長華的那份捷報,其實三位大員心裡都知道差不多是怎麼一回事——至少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只不過官場的金科玉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水至清則無魚,尤其是在自己的治下。因此,誰也不會蠢到主動去捅破這層窗戶紙。

此刻收到於勝良的告急,三位略一思考就明白了事情的全部過程。只是,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並不等於就找到了最佳的解決之道、即便是有現成的最佳解決之道,更不等於就要按這個辦法去做——恰恰相反,最佳的解決辦法,恰恰是對三位大員的個人利益傷害最大的那種!

出現了大股流寇,應該調動兵馬全力兜剿、如果本省力量不足完全撲滅,那就該一方面牽制住流寇,同時向朝廷上報,請求鄰省,甚至京營協調支援,直到平息……任誰都知道,這是最應該採取的解決辦法。

不過,如此一來,即使按照最樂觀的估計,各位大員的仕途也就算到了頭:聖上對“大捷”的褒揚,既然發給了榆林府,自是免不了捎帶上省府——布政使、按察使、指揮使三位管理有方的功勞,吏部自然已記下了一筆。怎麼著,原來你們是沆瀣一氣合起夥來矇騙朝廷?這可是明目張膽地“欺君”啊!再不濟,一個“瞞頇昏聵御下失察”的帽子你總摘不掉吧?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這幾把椅子,可是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著呢!在紅了眼睛虎視眈眈盯著這幾把椅子的人眼裡……如果需要砍掉幾顆腦袋自己便可能一屁股坐上去……有誰會在意?

所以,這張試卷的題目,其實並不是“原來蕭長華裹的那層紙已經包不住關盛雲的這團火了該怎麼辦,咱們是接著再包一層繼續糊弄下去、還是亡羊補牢真正為朝廷分憂”的選擇題——標準答案就在那裡明擺著呢:“再包一層,丟出去,讓它在別人那裡愛特麼怎麼燒就怎麼燒”!

“找蕭長華!”憤怒得黑黝黝的麵皮漲成紫紅色的馬指揮使咬牙切齒的吼出這幾個字,“好處都他孃的佔了,絕不能便宜了這廝!”

“這個自然。”附和的是按察使張德明,“問題是咱們也總得做些對策,否則……萬一蕭秋實那裡委實沒辦法把事做圓了,這燙手的膏藥還是要糊到咱幾個手上的,燙不死也要脫層皮啊!”——不同於武人出身的馬騰急了就罵街,張大人用的是蕭長華的字,不過,帶出來姓氏,語氣顯然也不善——那時,紅薯,也就是山芋,還沒傳到大明,所以張大人的膏藥比喻再貼切不過了。

布政使牛士群輕咳一聲,理了下思路緩緩說道:“二位大人所言極是。依本官之見,延安府那裡肯定已經無法收拾了,故當務之急有四:一,速調各府兵馬以策不時之需、二,責榆林府為先鋒,能戰則戰——不能戰麼,則視賊情‘相機行事’、三,朝廷那裡,等著看的是捷報,大捷的捷報!我等既食君祿,定不可辜負朝廷,捷報一定要送上去,越快越好。這第四麼……”說著話,意味深長的向二位掃了一眼,端起茶杯,吹著飄在水面的茶葉,止住了話頭。

馬騰急不可耐的追問道:“藩臺,第四是個啥子?末將是個粗人,聽不懂彎彎繞,您倒是把話說明白了啊!”

張德明略一思忖,恍然道:“馬帥莫急,張某且來猜上一猜。”說著向東虛一拱手,“聖上那裡,早先得到的是榆林大捷的訊息,緊接著便是丟了延安府城!這個事,總要給萬歲爺一個交待。藩臺,下官可猜中一二?”

牛士群撫掌而笑:“求備(張德明的字)兄高見!”。見馬騰還是瞪著兩隻大眼珠子完全不知所以,繼續開導道,“延安府丟了,這是無論如何遮掩不過去的。不過,究竟是怎麼丟的麼……這裡面倒是有些商量。”

馬騰茫然道:“怎麼丟的?於知府不是說得明明白白麼?我聽師爺念過軍情文書。城中混入奸細,趁夜偷開了城門,幾千賊人蜂擁而入,就丟了唄!不過以末將看來,就算沒有奸細開門,幾千賊人強攻,蟻附爬牆頭,不過就是多死幾個人罷了,最後肯定還是守不住啊!哪怕是末將帶了家丁過去,好幾千賊人,強攻起來也絕扛不住兩天的。”

聞言張德明向牛士群望了一眼,得到一個默許的眼神,乾脆挑明瞭說道:“馬帥此言差矣。哪裡有幾千賊寇?明明是幾百被榆林府打散的流賊,疲於奔命一路流竄,誤打誤撞跑到延安府!於籌遠(於勝良的字)那裡疏於防備,再加上年事已高,畏敵如虎不戰而逃,底下的兵卒當然做鳥獸狀一鬨而散,這分明是大意,大意啊!”

馬騰搔了搔頭,還猶自嘀咕:“幾百潰兵?難道是師爺看錯了數目?末將明明記得是幾千賊寇啊……”

牛士群平素就瞧不起這個粗人,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見這個榆木腦袋還不開竅更加鄙夷,但事出無奈,只能自己下場:“你那個師爺沒看錯,於籌遠那裡寫的確是幾千。但是!但是他是為了開脫失土之罪謊報軍情!馬帥你想一下:如果賊人有幾千之眾,聖上會不會問:榆林府不是已經把賊人都打得潰不成軍四散奔逃了麼,哪裡來的幾千呀?嘉獎榆林府的大捷,你不是也領了‘治軍有方,蔭次子千戶’的恩旨了麼?這才幾天,一下子冒出來幾千賊寇!咱們……難道是欺君麼!所以,賊人就是幾百,而且,必須是幾百!嗯,決不能超過五百!”

經過這番點撥,馬騰終於明白了其間的利害關係,一乍舌:“那,於知府那裡……”

張明德哼了聲冷笑道:“那是於大人命苦啊!可怨不得別個。再說了,下官早有所聞,蕭秋實可是很有些來頭,據說是戶部袁大人的得意門生。於大人麼,嘿嘿,如果靠山夠硬,何至於一把年紀還做個四品知府?明明有榆林府的成例在那裡擺著,略加羈縻,流賊們不難順著延水一路潰去山西,對吧?不就是幾石糧、幾兩銀,再加幾艘船的事麼!等事情過去,咱們能不伸手幫一把麼?這倒好,自己螳臂當車,沒擋住,還要把全省拖下水!讓咱們怎麼辦?他這把年紀是活夠了,咱幾位招誰惹誰了,憑什麼給他墊背啊?朝廷那裡,反正咱得給個交待——是硬踢蕭秋華背後那塊鐵板、還是乾脆直接交出咱們三顆腦袋、還是……委屈於大人一下……這個道理,馬帥不會想不明白吧?”

馬騰騰的一下站起來,向二位一抱拳:“末將腦子不好,一切全聽二位大人吩咐!末將感激、感激!”

牛、張二人相視一笑。

張明德欠身回禮道:“馬帥客氣啦。”

牛士群比了個“請”的手勢:“那咱們三位聯名上奏吧。奏摺我和求備兄來寫,等下馬帥領銜簽署。”

馬騰急得臉紅脖子粗雙手齊搖:“使不得,使不得!本朝祖制以文御武。二位大人面前,末將豈敢狂妄,死罪,死罪!”

其實,馬騰雖是個不識字的武夫,但畢竟不傻——在大明,就算祖上的功勞再怎麼大,如果這方面腦子不靈光,時光荏苒,一二百年下來,又怎麼可能保住正二品的蔭職!前面那些表現也多半是裝出來的。他心裡還有另一重擔憂:別被這倆滿肚子壞水的傢伙順手把自己也陰一道!

牛士群笑了:“馬帥多慮啦。此事真不是我等過謙——太祖爺欽定:‘凡軍國大事,以都指揮使領銜具銜上奏’。祖制如此,否則,我等豈敢視朝廷大法為兒戲?再說了,文武途殊心同,你我皆為聖天子效力,只是各自分工不同,分工不同而已嘛。而且……事到如今,大家在一條船上,同生同死,馬帥有了麻煩,我們誰都脫不去幹系的,馬帥放心。哈哈哈。”

馬騰終於放下心來,再次抱拳鞠躬:“末將領命。全聽二位大人的。”

心裡說:分工不同?俺去你孃的吧!任你說得花兒一般,老子還是要時刻小心你們這些王八蛋!不過嘛……嘿嘿,老子才不是吃素的,幸虧早就埋了顆釘子,現下該用上啦。

本篇知識點:

1、明朝省級管理機關的三駕馬車:

承宣佈政使斯(類似省長,主管民事),簡稱藩司。到了後期,設巡撫,品階高於布政使,統管一省行政、司法、軍事,布政使的職位便完全限於民政方面了。

提刑按察使司(類似省高院院長,主管刑事),簡稱臬(音“聶”)司。注意,有時候也有寫作“皋司”的。究其原因,個人猜測可能有二:主因很有可能是筆誤:古代沒有統編教材,識字率一直在4%-5%左右,即便是識字的,也有很多是半吊子水——看看洪秀全寫的那些狗屁不通的《天王詩》便能領略一二。更沒有漢語拼音普通話,官話非常不標準(今天也一樣,古代可想而知),寫錯別字在所難免。查史料時,讀過不少給聖天子的奏章,連這等最嚴肅的檔案中,筆誤別字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反賊”的名字,因為不同奏報者的口音差異,落在筆下,錯字最多,甚至以今天的普通話讀來,竟會南轅北轍。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皋陶。相傳黃帝時皋陶主管司法,與提刑按察使職掌相同,故有些人想當然地記成皋司了。嚴格說來,臬司是正規寫法,但寫成皋司,也不能說百分百全錯。

都指揮使司(類似省軍分割槽司令,主官軍事),簡稱都司(後來也有個中低階官職叫都司,介於遊擊和守備之間。為了不混淆,我這裡用的尊稱是“帥”)。

2、明朝以文馭武,但軍國大事聯銜上奏時,要由都指揮使司當先具銜。這充分說明了朱元璋心裡的小九九:平時防患未然讓文官隨時看著你、有事時你再出來盡職盡責,別想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