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妙計

已經恢復理智,暫住在延長縣衙裡的於勝良完全沒想到竟會如此就被三位上峰計議好賣掉——不僅沒想到,這種可能性老爺子哪怕一閃念都沒有過,滿腦子都是自己“臨危一死報君恩”仗劍衙階為國捐軀的動人畫面。每每被這番自我洗腦感動得不得了,因而像打了雞血一樣,成天上躥下跳:先是強徵牛車拉來大石塊堵城門,剛堵上又想起來那條延水河是個大隱患,扭身便去找鐵匠要打造三條攔河鐵索、聽得鐵匠說要個把月才能敲出一根,掐指頭算了下,關盛雲就算爬著過來,三個月的功夫也足夠爬到了,終於斷了念頭,氣憤憤親自數了遍今天又打出來幾把刀槍,罵幾句轉頭又跑去糧庫,一把奪過糧吏手中的糧簿清點存糧、然後再折回城牆監督民夫向殘破不堪的牆頭上運磚頭石塊,腦補著把蟻附爬土牆的賊人們砸個頭破血流的場面,於是唾沫橫飛地“曉以大義”給苦力們鼓勁兒,講著講著,突然腦海間靈光乍現記起曾讀到過的一句“金玉良言”,一提官服下襬心急火撩滿懷期望的去找李燒餅……

李燒餅正在黃河灘上暴跳如雷,跺著腳發誓要日遍所有人的祖宗。訓練了三五日,四百多號爛人,依舊聽不懂口令!

東拼西湊起來的烏合之眾,李燒餅根本就沒想過要教什麼複雜的戰術技能。臨陣磨槍,能應付一下就好。動作很簡單,只有兩步:起勢是左腳在前,右腳在後,左手持盾護體,右手持刀橫舉過頭。聽得一聲“殺”,左手盾前推格擋的同時右腳前邁一步,刀下劈,齊喝一聲“殺”,然後邁左腳恢復起勢——就這麼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動作,到今天竟還沒練好!

至於根本原因麼,說起來更讓李燒餅欲哭無淚:絕大部分人竟會不分左右!

前面兩三天都用來訓練列隊和前進、轉向了。

大戰在即,不學習格鬥技巧而訓練列隊,聽起來匪夷所思,實際上,這是野戰戰陣最基本的要求——這也是今天全世界閱兵式上必不可少的步兵方陣的由來:身處佇列中計程車兵只能看到眼前不遠的情形,後方土壘將臺上的指揮官則居高臨下俯視戰場。根據敵方虛實,透過旗幟金鼓指揮兵士,後者隨即進行整體推進或改變攻擊方向,同時務必保證陣線不致斷裂,以免被敵軍趁勢穿插突破。這種戰法是直到近代遠端火器問世前,全世界野戰的共同方式。能夠整齊劃一進行佇列隊形變換的一方,永遠是戰場的王者。當然,做到這一點,需要付出持久、艱苦的訓練,要養成士兵們對命令條件反射般的響應——有時候,服從命令就意味著自己將直面死亡。趨利避害是所有動物的本能,而在責任感、榮譽感和愛國主義還沒有被灌輸、根植進人們頭腦之前的年代,克服這種本能的唯一方式,唯有恐懼:不服從命令者要面臨皮鞭、軍棍、穿箭、斷肢,乃至梟首示眾等懲罰,經過日復一日的強化訓練,養成條件反射的下意識服從,所謂“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你便得到一支“敢於”赴湯蹈火、無堅不摧的軍隊。

第一天,完全沒有訓練新兵經驗的李燒餅和其他衛士們趕鴨子上架,足足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一個挨一個的為這幫傢伙指定位置。等他們都站好,看起來陣列整齊了,“進”的命令一出口,方陣立刻亂了:有人邁左腿有人邁右腿有人沒聽清原地傻站著沒動有人不知道停一直向前走……於是李燒餅們便要衝進紮成一堆的人群挨個問明白“你&他&媽究竟是哪個隊哪個果的”,然後一個個拽出來摁回原位站好,然後……再亂上一回,週而復始……直到太陽偏西,有個衛士想出一條妙計:河灘上有的是石子,每人一顆在地上擺好,聽到命令就向前一步,走到前面那顆石子上停住。這才把“教官們”從無窮無盡的混亂中解救出來。

第二天,另一個叫趙二狗的聰明的衛士又琢磨出區分左右的辦法:扒下所有人左腳的鞋子,告訴他們,光著的那隻腳是左,穿鞋的那只是右……這個辦法也極大提高了訓練效率——嗯,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到訓練結束時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鬥毆——臭氣熏天鞋堆裡的破爛鞋子,也有好壞之分:既有隻破了一個洞的絕世佳品,也有僅剩一點與鞋底相連的不堪之物——為了搶好鞋,當然會打起來。獎品如此誘人,打得自然挺兇,甚至有幾個傢伙沒辦法參加轉天的訓練了……

於勝良可不管李燒餅訓練中遇到什麼麻煩。文官嘛,誰稀罕這些細枝末節,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然後撒手不管才是王道——我只下命令,誰耐煩管什麼是不是有可操作性!興沖沖一把拉住正急得恨不得撓牆的衛隊長:“燒餅,本官想到一招破敵之策!”

話一出口,已經瀕臨崩潰的李燒餅當場就恢復了理智,沒等老頭子繼續說下去啥妙計能一招破敵,拉著於勝良的袖子差點跪下:“大人,千萬使不得啊!兩軍交戰都是真刀真槍的對砍,從來都是人多心齊裝備好的贏!大人您可別信說書先生講的啥錦囊妙計,那些……都是坑死人不償命的胡扯啊大人!”

於勝良變色道:“混賬!放屁!你這狗材懂得甚麼!老夫飽讀詩書,聖賢書字字珠璣,金玉良言,豈有誆人之理!”

這句話祭出來,李燒餅頓時啞口無言。是啊,聖賢書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一個不識字的豬狗般武夫豈敢質疑?只聽於勝良神秘兮兮一本正經的說到:“本官突然想起一句話,‘自古劫營,十偷九成’!料你不懂,老夫這便給你講上一講……”

聞聽此言,李燒餅也不管眾目睽睽了,大嘴一咧,牢牢扯定於勝良的衣袖堅不放手,帶著哭腔打斷了於勝良的話頭:“大人,俺吃糧當兵二十幾年了!跟了您以前,大小也打過十來場仗,這句話俺懂!說的是半夜偷營劫寨,十有八九都能得手。但這個辦法咱們可不能用啊!大人,您別急,您聽俺說啊!第一,被偷的那些營,都是敵軍剛剛駐紮,還沒站穩腳跟,地形完全不熟,周圍哪裡有溝哪裡有坡兒兩眼一抹黑的那種。第二,派去夜襲的,都是相互間熟得不需要說話便能明白對方意思的精銳家丁,更是熟悉地形。您也知道,俺幾個跟著大人,託您福,隔三岔五的有肉吃,夜裡尚能看見些物什,但那些啃雜糧餅甚至樹皮的死囚們一到晚上就雀兒似的啥也看不見啦!別說趁黑摸到賊人營盤,自己莫要深一腳淺一腳掉溝裡摔死就是祖宗顯靈啊大人!再說了,賊人不是野外紮營,是住在城裡,有城牆護著吶!大半夜的啥也看不見,還要爬牆頭?大人,這是送死,不是殺賊啊!”

滿懷興奮的於勝良被當頭澆下一盆冰水,豈肯甘休,老羞成怒道:“狗材你給我閉嘴!信口胡言,擾亂軍心,該當何罪?”轉念一想,李燒餅這些年畢竟忠心耿耿,而且說得確有幾分道理,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下心情,放緩了語氣,推心置腹的低聲說道:“燒餅,實話跟你說罷,雖然賊人勢眾難擋,但延安府丟了,這個罪名太大了。就算重新奪回來,唉,老夫大概也該回家種地去了。現在咱們真的需要一場勝利,否則,老夫這條命差不多便要交代在這裡了。失土大罪,罪責難逃,老夫死不足惜,但實在是有負聖恩,就算伏了國法,九泉之下老夫也閉不上眼啊!”說著話,兩行濁淚溢位眼眶,順著稀疏的白鬍子落下來,滴到李燒餅手背上。

深知老爺子脾氣為人的李燒餅被感動了,猶豫了片刻,放開了於勝良的衣袖,鄭重其事的抱拳躬身,對於勝良說到:“大人,小人明白了。小人當盡力而為,豁出這條賤命也要報大人栽培之恩!不過大人,小人也只是空有幾分蠻力,替大人擋住三五把刀子小人敢拍胸脯,但列陣廝殺,小人只做過總旗官,連金鼓旗幟號令都不全然懂得。賊人人多勢眾,又有城池之險,單靠這幫死囚奪回府城絕無可能。不過,以小人想來,那賊人總要派些小隊搜尋鄉間糧食財物。小人這便挑些伶俐的,趁亂偷殺些落單賊人,旬日間,總能給大人捎些首級回來。大人您看可使得?”

於勝良動容道:“甚好,甚好!老夫就指望你了!不過,燒餅,務必小心,無論如何你要回來——老夫可全指望你了!”

本篇知識點:

1、古代百姓確實很多人不辨左右——別笑話他們,他們能迅速準確的辨識東南西北,這個比很多現代人強。

2、閱兵式步兵方陣,尤其是分列式、左右轉向等花哨的行進間隊形變換,都源於古代實戰需要。

3、古代平民大多夜盲,是因為缺乏肉類食物——視黃酮是脂溶性的A族維生素,沒有足夠的油脂做載體人體無法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