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瑛的失落只持續了一瞬,便立刻恢復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與其說是他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如說自我調節能力可怕到了極點。

縱觀前世今生,秋瑜都沒見過情緒控制力強到呂瑛這個地步的人。

他只能靠著床榻,聽呂瑛慢慢講他在夢裡看到的事。

“娘短髮的模樣也很好看,穿那身衣物顯得英武威嚴,很是不凡,手裡接過錦旗,上面是為人民服務五個字。”

秋瑜:呂警官可是立過二等功的老同志呢。

別小看二等功,因為能站著領一等功的已經算人形高達了,特等功一般是家屬在領……

呂警官這些年和秋瑜也見過幾次面,有過合作,比如替手下的兵採買秋瑜手中的高品質酒精,曾在聊天時提過,她是因傷才退出軍隊轉業的,後來做警察時又立了功,身上有不少傷,骨折不稀奇,脾臟也修補過,有幾個戰友和同事都因公殉職。

照年古鏡就像一把映照時光長河的鏡子,將它看到的一切投射到夢境之中,可是夢醒之後,做夢的人卻未必能記得夢中的一切。

這一次呂瑛卻清晰地記得夢中看到的一切,他的母親光明正大的站在高大而輝煌莊嚴的禮堂中,在許多同樣穿黑衣的男子、女子面前,端正而驕傲地接過她的榮譽。

那裡的燈很明亮,母親背後的螢幕上則寫著“一切為了人民,為了人民的一切”。

然後夢境就結束了。

“那一行字讓我覺得自己徹底輸了。”呂瑛閉著眼睛,聲音越發微弱,“我可以將澤治理成吏治清明的樣子,也可以讓呂家軍模仿送朝月王爺的軍隊,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可是我就算拼盡一生,也不能把世道塑造成那副模樣。”

那是可以讓女子因自身才能而被所有人敬仰、讚揚的地方,立了功,就可以堂堂正正以女人的身份去領自己的勳章。

呂瑛分析過,母親在來這兒之前,應是捕頭之類的角色,因為她非常擅長探案,且有成體系的知識支撐她的活動,或許她還曾經進過軍隊,大概就是像花木蘭那樣女扮男裝替父從軍什麼的。

可他沒想過母親在故鄉從沒假借過男子的性別,她就是以女人的身份踏上了她想要前進的道路。

他覺得自己的國度一輩子都追不上那兒。

秋瑜安慰:“那是要幾百年的時光積累才能塑造的世道,是許多人一起努力甚至是拼上性命才建設起來的,一切都得按照客觀規律發展,你不用沮喪,而且說實話,什麼時代都不是完美的,當然了,要論黑暗的話,那兒的確黑不過禹朝。”

“我沒有沮喪,只是發現我再努力也不能讓娘如同在故鄉一樣快活。”

呂瑛將被子拉起蓋住臉,被秋瑜輕輕扯下。

“你已經做了許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我和呂阿姨都因你受益良多。”

等呂瑛睡著了,飛雲從門邊探出一個腦袋,熟練地打手語。

“秋少爺,孫少爺還沒吃晚飯。”

秋瑜:……雖然為了瓊崖島上的聾啞人就業,而特意請瑛瑛普及手語,但還是覺得這一幕怪囧的。

為了不讓有起床氣的小少爺醒來後扔飛鏢,你們連話都不敢說了是吧。

他打著手語回應:“他挺累的,別打擾他,讓他睡吧。”

飛雲手語:“菜在廚房灶上熱著,他要是半夜醒來餓了,就喊我們一聲,我給他端過來。”

然後侍女姐姐就退了,作為呂家廚房的廚師長,人家也是很忙的。

“還是個惦念媽媽的孩子呢。”秋瑜看著瑛瑛的睡顏,心裡軟了一點,“我也很惦記我的媽媽,可惜我們之間相隔的不只是山和海,還有時光。”

那是照年古鏡也不能跨越的東西。

秋瑜看著照年,見古鏡上的玄鳥眼眸似乎比上次見時更加明亮,也不知是不是室內燈光

變化導致,為了讓瑛瑛睡得更好一些,秋瑜起身將人打橫抱到床上,吹熄了燈燭。

室內只餘從窗縫灑落的月光,還有一縷幽靜香氣,如同海中綻放的木樨,嫋嫋繞繞。

夢中,呂瑛抱膝坐在海水中,潮水湧起漫過他的膝蓋,又褪下。

身穿銀白龍袍的青年站在他身側,身影若隱若現。

呂瑛抬頭問他:“我娘真的在我十四歲那年為了保護我重傷了?她在那年有死劫?”

青年低頭補充道:“還有外祖。”

“他現在和外祖母在一塊能有什麼事!”呂瑛小手一揮,面上染上陰霾:“我不能讓娘死,誰讓我娘死,我就殺他全家!我要扒掉它的皮,碾成肉泥,塞到石階底下用石蛙鎮壓,讓它永世不得超生!”

孩子發狠話的樣子可愛極了,青年失笑,他蹲下。

兩張相似的面孔靠近,呂瑛恍惚間以為自己又在照鏡子。

“在她死後,我滿心悔恨,在照年鏡的

啟示下,我尋遍天下才得到一個能送她回家的法子,可那時候她已經不在了……如果你想要送她回去,就要集齊三樣東西,照年鏡、照月珠、照雪骨。”

他將手指點在呂瑛額前:“只能送一個人走。”

呂瑛怔怔的:“我知道秋瑜也很想家,可這唯一一個名額不能給他。”

比起秋瑜,他還是更在乎母親的安危。

呂瑛想,以後,我會對他更好的。

有人提示他:“記住,要在我消失前找齊這三樣東西,否則,便沒人幫你驅動這面鏡子了。”

呂瑛一驚,就看到青年的身影變得越發虛幻,彷彿隨時會被海風吹散。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光微熹,四處一片寂靜,只有微微的拳風。

呂瑛有起床氣,於是在他起身前,院裡的僕役連灑掃,只有侍女會守在灶旁,等著他叫人了,便端著熱水來給他洗漱。

只有秋瑜敢在他院子裡練拳。

呂瑛爬起來,拉開窗簾,便隔著玻璃窗看到少年人矯健的身影,他披上外衣走出去,秋瑜便停住動作走過來,呂瑛能感到他身上散發的熱氣。

“怎麼醒這麼早?”

呂瑛抬起頭,認真說道:“秋瑜,我睡覺的時候想了想,以後你要是再寂寞,就找我玩吧,我會陪你的。”

秋瑜:……這孩子已經進化到做夢的時候都不停止思考了嗎?瑛瑛啊,快停住啊,再這樣下去,就算你是髮量王者,瑜哥哥也好擔心你的頭髮啊!

呂瑛說完這句話便去更衣練劍,好歹也是正兒八經開始練武的人,平時他再懶散,晨練也是不會賴掉的。

秋瑜已經練得差不多了,用院子裡的蓮蓬頭衝了澡,換衣服出來,飛雲便招呼他去石桌旁吃早飯。

呂瑛養生,早餐便是湯麵加一盤果子,面是壽麵,用發酵好的麵糰拉成長長一條,煮了滿滿一碗,搭配荷包蛋和蔥花,聞起來香香的,吃著也吉利。

新摘的柚子還沒剝皮,秋瑜示意飛雲不用費勁,直接捧著柚子顛了顛。

“瑛瑛,幫忙削個皮。”

他將柚子丟擲去,就看到細碎的柚子皮唰唰唰飛出去,被削了皮的柚子飛了回來。

秋瑜接住:“謝謝啊,你劍法又有進步了,保守估計有1.3個姜平。”

飛雲嘴角抽搐,這世上除了孫少爺的親生外祖母、親生母親,也就秋少爺能得孫少爺的好臉。

便是老太爺和老爺,往日裡想叫孫少爺幫忙開個椰子都會被撅回去。

“你不會自己剝?”

“手疼就叫大夫啊。”

要是碰上孫少爺心情不好,那麼他很有可能將椰子砸回去。

“沒空,忙著呢!”

這豪橫的小壽星今日滿了十三歲,嫌煩怕吵的小人家不許任何人來鬧他,不辦壽宴,只給自己放一天假休息。

他下了令,百姓不得擅自給他送禮

,下面的官員送禮不得超過自己半個月的俸祿,不送禮不怪,送禮的人若在備禮時影響了工作也是大大不行的。

許多事情都預先說好,今日再看各處呈上來的壽禮時,秋瑜就一邊看一邊笑。

“劉紫妍說今年給你送的礦打折,又給你送了麵條,她還說不想做麵條西施的,我看她拉麵條的天賦挺好麼。”

“這叫王梨的小姑娘挺會來事嘛,居然找了全島八十歲以上的老人給你寫壽字,這姑娘以後在官場上肯定混得好。”

“錢阿全升知府了?可惜我當時在粵西道,沒來得及給他送賀儀,他送了你一套文房四寶?”

呂瑛嗯了一聲,坐在書桌上,不緊不慢親手調好顏料,慢吞吞給自家的狗和哈斯特鷹畫了像,筆尖如游龍流動在畫面上,色彩逶迤間,畫上動物栩栩如生。

他沉吟一陣,將橘貓胖子也畫了上去,畫的背景則是院中一棵桂樹,如今桂花花季已過,可主人家身上自帶的香氣,卻很容易讓人誤以為花一年四季常開不敗。

美人穿一襲墨藍錦衣,如瀑黑髮隨意披散,以紗輕挽,素手執筆作古畫,這樣的美景令人百看不厭。

秋瑜看了許久,才起身去烤蛋糕,打奶油,做了個奶油蛋糕送過來。

“來來來,壽星快來許願,話說你去年許的願望實現了沒有?”

呂瑛坐在桌前,燭光映得眼睫下方的灰影如同蝶翼,他握著一卷詩書,悠閒道:“當時我希望對粵西道的用兵能順利,算是實現了吧。”

“那今年的願望一定也能實現。”秋瑜喜滋滋,給他點了蠟燭。

呂瑛坐正,望著蛋糕上用糖漿寫的“瑛瑛長命百歲”,雙手交握,閉上眼睛。

他虔誠地想,秋瑜也要長命百歲。

等娘走了,這世上就只剩下秋瑜最懂他了。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