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吐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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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身處極高的地方時,天空也更近,一望無際的藍清透得彷彿能看見星星,地上則是滿滿青綠,伴隨著山脊一路伸到天邊去。
海上的天盡頭,與陸地上的天盡頭是不一樣的,但都浩瀚美麗,充斥著危機和生機。
呂瑛被老喇嘛餵了藥湯,又用不認識的藥草燻了許久,手指發紺的症狀竟是沒兩天就好了,老喇嘛說,這是此方土地接納了呂瑛。
“從現在起,你就和我們是一樣的了。”老喇嘛其實知道說漢話,他和張烈以及一些過來走私犛牛的漢人認識多年,漢話哪怕帶著口音,聽說卻是流暢得很了。
他伸出枯瘦黑皺的手指,想在呂瑛的額間點一下,被呂瑛嫌棄沒洗手,遂放棄,嘟嘟囔囔:“都說海邊有隻大青蛙的後人近些年發達了,但沒說過它的後人性子這麼怪。”
在聽起呂瑛說瓊崖島的時候,這老頭就琢磨出一點味兒來了,等呂瑛拒絕了病好後立刻出發,說過兩天雨停了再走,接著就來了兩天大暴雨,這名曲禮絳秋的老喇嘛就什麼都明白了。
呂瑛心想秋瑜說“學醫的大多腦子不差”卻是句實在話,這老喇嘛就聰明得很。
曲禮是傳法的意思,絳秋則是菩提,連起來便是傳法菩提,聽名字就知道,老喇嘛是自小就被家裡人舍給了寺廟,又在吐蕃戰亂中存活下來繼承了寺廟。
在他的廟宇中有一百來頭犛牛,有幫忙放牛的小孩,還有藥田幾十畝。
他靠自己的勞作和醫術吃飯,不要任何人體制作的祭品,因此是個仁慈的喇嘛,在附近擁躉者眾多。
得了曲禮絳秋的幫助,呂瑛很快從當地一個商人那裡拿到了一張地圖,還有如今吐蕃的局勢。
如今整個吐蕃有三大勢力。
一個是被譽為吐蕃王但實際權力離“吐蕃共主”還遠得很的達珍次仁,另一個則是大佛尊,還有一個則是達珍次仁的死對頭,前任吐蕃王白松。
白松也是孟朝沒有丟掉半壁江山前,被指定的總制院轄地中的貴族,據說如今和北孟也是有聯絡的,靠著北孟輸的血才沒被達珍次仁給趕跑。
而在兩位“王”的麾下,又有幾個被稱為“萬戶”的大貴族,手頭掌握了大量的人口、土地、財富。
呂瑛也聽秋瑜說過這裡:“現在吐蕃那邊的總人口只有兩百萬出頭,遼闊的土地只有稀少的人,人們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與自然環境抗爭著。”
彼時呂瑛滿臉好奇:“你對吐蕃感興趣?”
秋瑜赧然:“不,只是有段時間老聽人說那兒的人唱歌跳舞特別厲害。”
接著他又嘀嘀咕咕什麼“藝考生最怕得就是碰上那些自帶天賦的少數民族同期,根本就比不過麼,幸好我學的是排球。”
呂瑛不知道這兒的人唱歌好不好聽,沐躍外祖母只會讓外祖父給她唱歌,自己在旁邊舞刀,為了完美融入此地,他穿上了本地的衣物。
少年將滿頭黑髮編成小辮,髮辮中編入綠松石和琥珀做的珠串,穿上吐蕃女子的帶袖長袍,腰上還是繫著青色綢帶,身上佩戴的首飾不多,隻手腕上戴了一條曲禮絳秋給的蜜蠟手串。
等他打扮好了走出來,整座廟宇中寂靜無聲,大家都屏住呼吸,生怕驚動了這位如天神的美人。
明明穿在他身上的只是普通民婦家的衣物,穿之前還洗了一遍又專門消毒,但呂瑛就是將之穿得很貴,樸素在他身上都能變成蒼茫古典。
呂瑛站在有點模糊的銅鏡前看了一陣,面無表情道:“我還是把冪籬戴上吧。”
這一提議得到了全票贊同,這孩子不戴冪籬走出去不到五百米,就會有不長眼的吐蕃貴族色|眼眯眯的過來強搶美人。
長了腦子的人都不會對王公貴族這個群體的節操抱有任何期待。
曲禮絳秋還誇了一句:“你有一張看起來很善良的臉,這是菩薩面,
很貴氣。”
呂瑛輕笑:“又一個說我貴氣的。”
若他身世普通,恐怕很多人都要笑他漂亮過頭,是男生女相,但因為他出身於呂家,於是他做什麼都高貴。
還不如像秋瑜一樣,誇他的樣貌時只說“你最好看”。
曲禮絳秋說:“誇你面相好的人肯定多,但你這面相也不是全然的好,左眼角淚痣的位置不對,以後財運好,但婚姻不好,子嗣不昌。”
呂瑛滿臉淡定,就他這身體,能有子嗣都不錯了,不昌就不昌了,呂家已經好幾代子孫不昌了。
曲禮絳秋又說:“但喜歡你的人會很多。”
呂瑛平靜道:“我知道。”
曲禮絳秋:“但看你的臉,你的正緣應是在很小的時候就遇上了。”
呂瑛挑眉,將自己認識的所有年齡差在五歲以內的女子都在腦海裡過了一遍,果斷道:“你說得不準。”
看來這老喇嘛的話也沒那麼值得信,呂瑛拋開這件事。
按照秦湛瑛留的資訊,照雪骨在吐蕃一座鹽湖旁的寺廟中,恰好張烈認識去那邊的路。
但凡是高原上的商人,就沒有不知道鹽湖所在地的,鹽是命脈,也是硬通貨,更是幾方勢力交戰時爭搶的地方。
張烈說:“我上回去那兒買鹽時,那邊才打完仗,達珍次仁又一次擴張地盤,鹽湖都被血染紅了,鹽也變成了血鹽,吃不得啦。”
牛車踢踢踏踏,一路顛簸,已經適應高原的呂瑛開始能欣賞這裡了。
每到一人煙聚集處,張烈就會跳下去做生意,呂瑛就跟在旁邊記錄,他順手給張烈做了一套賬,把此次出門帶的商品和收支都整的清楚明白。
張烈識得幾個字,看了呂瑛給做的賬本,就知道這是好東西,頓時大感這一趟走的值,送貴人上吐蕃有錢拿,還白撈一套賬本。
殊不知呂瑛也在這個過程中弄明白了吐蕃人最需要的貨物是什麼,能用來和商人交換的又是什麼。
他在梅沙的看護下小口喝著青稞酒,又試了酥油茶、肉乾、便於儲存攜帶的糌粑。
吃飯時,呂瑛肯定是要摘冪籬的,但賣糌粑和酥油茶的店面有點偏,梅沙擋著點也沒什麼關係。
呂瑛看起來很享受這裡的氛圍,對油膩膩的粘鞋的地面也不在意。
梅沙意外:“您真是什麼地方都能待得住。”
呂瑛:“為什麼待不住,我外祖母就是這兒誕生的,我在這兒行走,說不得哪條路就是我外祖母和她的祖先也走過的,想想都很有意思。”
梅沙:“若說瓊崖島只有不到七成人不識字,這兒九成九的都不認識,用秋侍郎的話說就是人均胎教,我是習慣不來。”
呂瑛評價:“對於不喜歡的事務,要麼習慣要麼改變,目前來看你兩樣都不成,你若想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就得趁早改了。”
梅沙乾咳一聲,面露赧然。
此時一少年進來,他一身武士穿的扎規,腰懸銀刀,看起來很是陽剛英俊,梅沙正在被呂瑛訓,一時不慎就讓那少年看見了呂瑛。
小夥子的反應很明顯,一張臉立刻漲得通紅,他目不轉睛看著呂瑛身上,等看到呂瑛身邊梅沙,又立刻面露不服。
有同伴喚他:“納木錯,走吧。”
那納木錯不想走,呂瑛勾唇
,將冪籬戴好。
“梅沙,這趟出門,你倒是平白遭了不少恨。”
梅沙苦笑:“誰叫我站您邊上呢。”
他們都沒多在意這個插曲,呂瑛在瓊崖島上時也總是有人對他表達愛慕之情。
兩人吃完了午飯,就招呼著張烈走。
誰知到了街頭,那納木錯又噔噔走過來,站在呂瑛兩米的地方,結結巴巴的說了一段話。
梅沙是沒聽懂的,張烈聽懂了,立刻別開臉憋笑。
呂瑛嘆氣,隔著冪籬都能讓梅沙感受到他的無奈,第一俠盜心
中茫然,忙問:“他說什麼呀?”
呂瑛言簡意賅:“他說要嫁給我。”
張烈更正:“是入贅,入贅!”
吐蕃這邊年輕人婚嫁後就得分家,財富的分薄意味著勢力的變弱,總之因著種種原因,他們這兒是可以一妻多夫的,只要婚嫁之前和女方家商量好就行了。
這位叫納木錯的年輕武士顯然是對呂瑛一見傾心,又見到心儀的“女子”身邊有梅沙這個非常英俊高大的丈夫,他頭腦一熱,便跑過來問能不能加入這個家。
在漢文化的薰陶中長大的呂瑛還能保持平靜,已經是情緒控制力極端出色的結果了,梅沙頭一次聽到這種婚俗,整個賊都被雷得外焦裡嫩。
呂瑛走上前,用吐蕃話和納木錯交流了一陣,納木錯便面露失落。
梅沙看得滿心驚訝:“還以為您會將他埋石階底下呢。”
呂瑛:“我只將那些不懷好意的人送石階底下,人家大大方方地過來對我表達傾慕,光明正大的說要帶著自己的財富嫁給我,他又有什麼錯呢?我不喜歡他,和他說清楚就行了,沒必要傷害他啊。”
若是秋瑜在這的話,也會對梅沙講解:“老兄你不知道吧?瑛哥雖然對敵人特別暴躁,但那是因為敵人先招得他,其他時候瑛哥脾氣都挺好的。”
呂瑛不光能給農民的孩子手裡塞糖,偶爾去慈育堂給小孩上課、觀察他們的生活時,在孤兒們眼裡也是一位很溫和有耐心的老師。
呂瑛的身上有著極為明顯的呂家教育的痕跡,他很勇敢、意志堅定、憐憫弱小,而且教養非常以及極其的好,秋瑜和呂瑛認識這麼多年,從沒聽呂瑛攻擊過誰的外貌,或者嘲笑過誰,彷彿看人只看品行和能力,無視了表層的皮囊。
秋瑜記得呂瑛曾遇到過那種黑胖黑胖的農家小姑娘過來表白說“孫少爺,俺以後想嫁給您”,但他完全沒惱,只是正正經經地拒絕對方說“我不喜歡你”,事後不會嘲笑那個姑娘痴心妄想,更不會將一個人的示愛當做笑料。
在秋瑜的觀察中,呂瑛是認同愛情這種情感的,在他眼裡,能去愛似乎算是一種珍貴的能力,若有人為愛而努力生活,或者為愛反抗強權,還能得到瑛瑛的讚賞。
反正這孩子對愛情的看法在封建時代也屬於“奇妙”一類。
納木錯顯然覺得說話和善、聲音好聽的呂瑛很有魅力,走的時候也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反倒是呂瑛依然不把這事當回事。
他見此處聚集的人多,有接近六千,乾脆就在這附近逛了起來。
靠著越發純熟的吐蕃話,還有呂瑛那張冒充神佛都很有說服力的菩薩面,以及他入吐蕃時帶的糖,幾乎就沒有呂瑛撬不開的嘴。
通常他只要走過去和人搭話,不過一會兒就能與人聊得十分愉快,再加上糖,對面的人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也是透過呂瑛寫下的考察筆記,梅沙開始瞭解這塊地方。
吐蕃高原,根據從秋瑜那裡得到的資料,這裡比平原要高几千米,因而外人來的時候容易不適,需要時間適應。
除此以外,呂瑛記錄了這裡的各個勢力的名稱、所在、人口……幾乎是一本“入吐蕃為官指南”。
呂瑛還在此學了跳舞,他有很好的舞劍、舞刀的底子,身段柔韌、協調性好,學什麼舞都快,有時候也會戴著面紗,去牧民的篝火旁與他們一起跳舞,還學會了怎麼唱吐蕃人的歌,因著過目不忘,那些牧歌、情歌都是一聽就會。
加上呂瑛也會一點醫術,主要是幫人縫傷口、治療感冒(資深病患經驗豐富),還會給那些窮苦到營養不良的人送白糖,他治不了大病,小病小痛卻是一看一個準的。
很快,有人開始流傳高原之上來了一位神女,容貌像雪蓮一般純淨美麗,心地善良,樂於助人,且喜歡聽牧民們說故事,她的手指一點水,水就會變得和她的聲音一樣甜蜜。
聽到此類傳聞的呂瑛:……這種熟悉的明明自己不信神但總是容易被當神仙看的頭疼感又回來了。
他們一路朝目的地行駛而去,因著路上考察耽誤了點時間,花了二十來天才到了那座鹽湖。
越是靠近那座湖,路就越發坎坷。
草原之上沒有修好的路,只有牧民和信徒常年走過的土路,道路兩邊有時能看到臉方方的狐狸,還有成群結隊奔騰而過的羚羊。
張烈口中的鹽湖如今已經沒有了血,反而清澈得像一面倒映藍天的鏡子。
在湖的附近有一個地方是用來做天葬,牛車到這的時候,恰好有人拖著死屍扔到那裡,有禿鷲從天而降,一隻只養的羽毛豐密、油光水滑的大鳥圍著食物大快朵頤。
梅沙扶著呂瑛下了牛車,看到了這血腥一幕,喉頭滾了滾,感到很不舒服,呂瑛卻站在旁邊看完了一具軀殼從完整到殘破的過程。
“走吧。”
天葬臺附近就有廟宇。
比起曲禮絳秋的小廟,此處廟宇堪稱奢華,少年步入此處時,有僧人過來欲攔,呂瑛將冪籬一掀,直接讓僧人失去聲音。
呂瑛仰頭望著潔白的佛殿,望見紅色的轉經筒,便上前撥了撥,回頭微笑:“我帶著誠摯的心過來,神佛不會不歡迎我的。”
“誠摯?何為誠摯?”一老喇嘛過來。
呂瑛回頭,亮出腰牌:“我的外祖母沐躍年輕時曾和您學過醫術,桑珠大僧,您曾說此處沒有中原繁華,我過來便是想要開拓商路,為您帶來繁華,您說我這顆心是否誠摯?”
桑珠喇嘛呵呵一笑:“那自然是誠摯了,請進。”
呂瑛隨喇嘛進去,眼角餘光掃過牆壁,有人體骨骼、人皮做的飾物。
桑珠喇嘛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不是用活人做的。”
呂瑛手中的柳葉鏢滑回衣袖,靜靜坐在佛前,先聽桑珠唸了一陣經。
經書的內容大意是勸人放下屠刀,遇事不要衝動,不要動不動就殺戮,萬事好商量。
第二段經書的內容就是做人要尊老,對老人動粗的年輕人是會遭報應的。
呂瑛:……
經唸完了,桑珠喇嘛問他:“那麼,從中原來的小神女,你要與我做的第一筆生意是什麼呢?”
呂瑛:“我要用五千斤白糖購買照雪骨。”
桑珠喇嘛感到意外:“那是糖時從中原流入吐蕃的古董,除了古老沒什麼特別的。”
老喇嘛還以為呂瑛想要插手吐蕃的勢力變動呢,結果人家只是來買個古董。
呂瑛一看老喇嘛的反應,心中遺憾,價格出得太高了,虧了。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