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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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珠老喇嘛人不錯,雖然他老得走路都顫顫巍巍,說一句話要抖三下,還有股在歲月這把尖刀上滾了多次的老油條氣質,但能和沐躍玩得來的人,其實也壞不到哪去。
真壞的話,早被沐躍的刀子剁了送天葬臺了,哪裡還能活到認識沐躍外孫的時候。
沐躍親外孫被桑珠老喇嘛請進寺廟,看了看身子,然後老喇嘛滿心敬佩:“沐躍為了讓你活這麼大,怕是折了起碼二十年功力在你身上,難怪她不敢回來。”
呂瑛盤腿坐著:“這兒有她的仇家?”
桑珠喇嘛:“仇家算不上,兩個表姐罷了。”
老喇嘛隨口介紹道:“雪山宗是大佛尊背後的勢力,更靠近西番。”
所謂西番,就是吐蕃的西南地區,最為苦寒,也最接近天神山脈,秋瑜說過,那條山脈中最高的山叫珠穆朗瑪峰,是世間第一高峰。
呂瑛:“我知道,外祖母說過她的宗門。”
雪山宗作為江湖上最隱秘的宗門,從糖時起便隨一位和親的公主入駐吐蕃,主導著大佛尊的每一代更易,也是各大寺廟背後的主人,直到糖覆滅,漢人王朝便失去了對這個組織的控制,待中原終於結束了多國紛爭,出現了孟這個一統王朝時,他們又扶持了白松王。
沐躍擅長用刀,用的卻不是什麼彎刀大刀,而是障刀(護身短刀)、橫刀(戰士配置的雙手刀)與陌刀(對騎兵的長柄刀),這三種刀加上儀式專用的儀刀,便是糖刀四制。
呂瑛從外祖母那裡學過護身的短刀短劍的武術,便是從雪山宗障刀法中演變而來,又經沐躍改進,共有四種套路,每套分別有三十六式,是不遜於玄影劍法的上乘武學。
桑珠喇嘛:“雪山宗的宗主死在了你的外祖母手裡,這點你知道嗎?”
呂瑛咳了一聲:“知道的。”
雪山宗共有師兄姐妹五人,沐躍最小,上頭還有一個大師兄,三個師姐,其中大師兄、二師姐、三師姐是親兄妹,也是老宗主的親孫子,沐躍是這三人的表妹,後來大師兄接任宗主位置,四師姐則是大師兄的髮妻,同樣是表親。
也就是說,雪山宗是典型的以血緣為傳承紐帶的宗門,能被視為嫡系的不光要有強大的武學天賦,還必須與宗主有較近的血緣關係。
幾十年前,雪山宗宗主因出軌而與作為髮妻的四師妹鬧掰,四師妹便與另一個丈夫離開,接著這位宗主又朝最小的五師妹沐躍發出“結婚不”的油膩邀請,被沐躍一刀砍了。
砍完大師兄,沐躍深覺大事不妙,立刻收拾包袱跑路,後來再來西番,都得喬裝出行,生怕被發現。
以上就是呂瑛知道的全部,他將之告訴桑珠,桑珠便嘴角一抽,心說沐躍倒是將最重要的那塊給瞞了下來。
沐躍不敢上吐蕃高原的主要原因可不是她砍了自己的師兄,而在於兩個師姐啊!
“現在接任雪山宗宗主的雪臨,也就是你外祖母的二師姐,乃是大佛尊後面的人,而你外祖母的三師姐雪樟則站在了白松王背後,你的外祖母不回來,也是不想摻和兩個姐姐爭奪權力。”
呂瑛表示:“我也不想摻和。”
若呂瑛想插手此地勢力更易,之前路過納木錯所在的村鎮時,呂瑛就會在那留更久的地方,因為大佛尊就在那附近,而納木錯是大佛尊身邊一位喇嘛的護衛。
他低垂著眼,看手中晶瑩剔透的一節趾骨,看起來不像人骨,而像是鳥的骨頭,很輕,分明體積與呂瑛的手掌相當,握在手中卻像是一片羽毛。
這就是照雪骨。
“既然東西到手了,我就該回去了。”呂瑛這趟過來本就只是為了這塊骨頭,順帶收集了此處的民生風俗已算意外收穫。
桑珠喇嘛好心提醒:“回去可以,緩著點,你要是不想死,最好停止練武,我不知道你身邊的大夫怎麼回事,竟沒有一人發現你
的心脈已快到極限。”
呂瑛回頭,眉頭緊皺:“何意?”
老喇嘛起身,用手點著他的心口:“你的心脈從生下來時就不全,靠著家中長輩的真氣吊到了三歲,後來心脈漸漸長好,若注意些,也能如常人一樣生活,可你卻練了武,這脆得和琉璃似的心哪裡受得住哦。”
呂瑛追問:“既然真氣可以維續心脈,那我將武功練到可以自己維續自己心脈的地步不就好了?”
桑珠喇嘛說:“在你的武功到那一步前,你的心脈會先壞死,你回去後記得找家裡人再用真氣幫你構築一條心脈出來,讓你自己的心能緩一緩,不然怕是有大病要生。”
他掐指一算:“只是你如今也大了,構築這麼大一個孩子的心脈,怕是要砸進去更多的修為哦,不知道你外祖母的內力夠不夠。”
夠肯定是夠的,當年呂瑛還小的時候,是呂空、呂房、沐躍一起為他維持心脈,如今三人再分一下,肯定也夠。
他抿了抿嘴:“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呂瑛不想死,可他不想做家人的重擔,老喇嘛的話讓呂瑛覺得自己就像是吸食著家人的血肉才能長大的吸血鬼。
桑珠喇嘛:“若有一個內功超過一甲子的先天高手願意用那顆珠子,搭配奇珍藥草,強行將你的武功提到先天境界,先天高手內力日夜不息,且功力精純,應是能勉強讓你自行維續心脈,日後就算生了病,只要有人用中正平和的內力為你調息,也夠用了。”
“藥草易得,照月珠你也有,可你該上哪去找這麼個人呢?”
老喇嘛看呂瑛的眼中帶著憐憫。
先天高手世間罕有,江湖前二十名的高手中,也不是每人都爬到了這個境界,可只要將《龍蛇變》練到第七變,即龍體之境的,都可以算作進入了先天之境。
沐躍和呂空、呂房不說,連呂曉璇都是先天,頂多內功的積累不如前三人,沒達到一甲子的地步,可將畢生大半的功力都拿來為別人提升武功本就是元氣大傷的做法,體質差點的直接就是有性命之憂,家中長輩年紀都大了,呂瑛又於心何忍!
他咬住下唇,轉身帶著照雪骨跑出寺廟。
桑珠喇嘛閉上眼睛,不無遺憾地想,那面鏡子可是三個古董裡最神異的寶物,小孩脾氣上來跑了,他都沒來得及讓呂瑛將照年鏡留下來,也讓老喇嘛玩一玩。
呂瑛悶頭在高原上跑了許久,梅沙擔心他,一直不遠不近的吊在後頭,等呂瑛停下來,他連忙上去扶住少年。
“小殿下?可是發生了什麼?是不是那老喇嘛的言行冒犯了您?”
呂瑛不高興,卻也不會隨意遷怒他人,他搖了搖頭:“他只是對我說了些實話。”
呂瑛知道自己一直讓家人操心健康問題,所以他努力吃飯,好好睡覺,按照母親的建議,從不抑鬱內耗自己,有脾氣都發出去折騰別人,只為了把身體養好。
他這兩年也的確體力更好,吹吹風也不怕病了,呂瑛本以為自己快好全了!
寺廟外有一片花原,淺黃色的小花熱烈地開著,風一吹,花朵便像顫巍巍的蝴蝶,隨時能振翅欲飛。
鋪遍原野的柔風,本該吹散一切愁緒。
可呂瑛這次是真的難過了,他緩緩向下滑,跪坐在花叢中,黑髮垂落,神情怔然。
梅沙單膝跪在邊上,聽到呂瑛喃喃。
“簡直沒完沒了,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到底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不做家人的負累?
他背對著梅沙,閉上眼睛,許久,少年深吸一口氣,低頭將眼角的溼意抹去,回頭對梅沙說:“走,這吐蕃沒什麼待頭了,我們回瓊崖島去!”
難受完了,路還得走下去,呂瑛爬起來,心裡琢磨著,讓長輩用畢生功力加照月珠來提升自己的武功是萬萬不能,那就只能用另一個法子,即找幾個冤大頭,讓他們給自己輸真氣來接續
心脈,讓呂瑛自己的心臟緩一緩。
至少……要等到他再大一些,可以生育子嗣繼承瓊崖島,否則沒有後嗣繼承的澤註定會處境艱難,自
古以來因為沒有繼承人而崩毀的勢力可多得是!
母親終歸是要回去的,呂瑛不打算將生育的壓力給親孃,她若覺得比起做他人的妻子和母親,不如做自己更快活,那呂瑛只會順著母親,幫她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太公公、外祖父外祖母又不能指望,呂瑛連要他們的真氣都不願意,何況是讓他們高齡生子了。
所以他自己一定得想法子活到可以生孩子的年紀才行,若是他活不到那時候,就想法子趕緊將禹的皇位拿到手,這樣就可以從宗室那裡抱孩子過來。
呂瑛不在乎繼承人有沒有自己的血脈,他只在乎有沒有繼承人可以在自己死後坐在至高的位置上,維繫他建立的一切不會崩塌。
他上了牛車,一路疾馳著回去,只有深夜才會休息。
夜晚,呂瑛在火堆旁寫著筆記。
【思量許久,瑛曾考慮之後改變澤國,建立內閣,擴大群臣權力,使其變為沒有君主也可運轉的國度,隨後又發覺,那隻會使一個國度的聲音太多,政出多門,反而更亂,如當前南禹。】
呂瑛咬住筆頭,繼續寫。
【無論是抱養繼承人,還是提高臣子權力,為的都是維繫澤,我知澤遲早會亡,世間無不散的宴席,無不倒塌的王朝,萬事萬物皆有生有滅,可終究不捨事業,不捨黎民,瑜兄說過,有秩序的腐朽,也比徹底崩塌的亂世好,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便是這個道理。】
呂瑛扶住心口,自嘲:“若是沒有你拖累著,我就該專心思考王朝為何終究會倒塌了,這必是一條如天道衍生般令人驚喜的至理。”
可現在他只覺得焦慮。
呂瑛甚至情不自禁地想起來,既然已有秦湛瑛這個前世,那秦湛瑛在習武時是否也遇到過與他相同的困境?
秦湛瑛看起來年紀不小,他又是怎麼活那麼大的?是誰用真氣為他接續了心脈?是不是哪怕換一個人間,他還是要家人犧牲武功才能活下去?
意識到這點,呂瑛更加難過,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許是包袱重的照年古鏡察覺到主人的心思,等呂瑛好不容易閉上了眼睛,他又回到了秦湛瑛的軀殼中。
四處都散亂著東瀛人的屍體,母親捂著胸口靠在牆角,已傷到動彈不得。
而外祖父白衣染血,長劍斷裂,正跪坐在他身前,手持照月珠,將珠子輕輕摁在呂瑛眉心,他還是那樣俊美得看不出年歲的模樣,看呂瑛的眼中帶著不捨。
“海飛奴,外祖中了毒,要活不成了,趁還沒死,外祖父用畢生功力帶你入先天,以後你要聽外祖母和孃親的話。”
夢中的呂房咳出一口血,低下頭大喘氣。
“璇璇,以後你就是呂家家主!”
呂瑛聽到母親的哭喊。
“爸爸!”
這一刻,呂瑛意識到了為何另一位秦湛瑛能穿一身武將銀甲,似是能上戰場的模樣。
既然已入先天,武功定然是江湖頂級的。
可靈魂深處傳來的痛楚也讓呂瑛明白了什麼叫刻骨的恨意。
少年睜開眼,猛地起身,將守在帳篷外的梅沙連忙回頭,卻看見透明的淚珠從呂瑛雪白的面頰滑落。
呂瑛面無表情的擦掉淚水:“天亮了?”
梅沙結結巴巴:“是,亮了。”
呂瑛冷冷道:“那就啟程吧。”
眾人再次加快行程,在快要抵達那個聚集著六千來人的村莊時,才打算進去補充一下乾糧和水。
誰知隨著靠近,張烈和梅沙都察覺到了不對。
那是直覺在向他們示警。
張烈立刻勒住韁繩,停了牛車,和梅沙對視一眼。
梅沙跳下車;“我先去村子裡看看,請您多加
小心,若遇到危機請立刻躲避。”俠盜後半句話是對著呂瑛說的,見呂瑛點頭,梅沙腳踩輕功,一個縱身便是數十米。
呂瑛耐心等了一陣,就見梅沙神情凝重的回來了。
他壓低聲音說:“前邊的村子鬧痘瘡了,如今家家戶戶都在死人。”
張烈和他帶上高原的同伴都沒種過牛痘,聽到梅沙的話立刻嚇得三魂七魄都飛走一半,只是苦於帶的糧食已經不夠,只好按呂瑛所說,硬著頭皮留在原地,等呂瑛和梅沙進去買糧。
才一踏入這村子,呂瑛便心中一驚。
不過一個月,曾經繁華、充斥著酥油香味的地方如今充滿了森森死氣,有人將屍體堆到車上,要推到附近的天葬臺上,還有面上帶著痘瘡的人躺在街上痛苦呻|吟,顯然是在等死了。
這悽慘的一幕讓梅沙面露不忍:“牛痘是要在染病前就種了才能管用,他們的痘瘡已經發起來,沒救了。”
呂瑛面露疑惑:“之前我考察此地時,沒有看到任何痘瘡的痕跡。”
這其中必有蹊蹺。
呂.南禹第一神探之子.瑛想了想,決定先去找納木錯,如今喇嘛們傳教總是要搭配醫術的,他要納木錯為自己引見他侍奉的大喇嘛,問問這病怎麼發起來的。
他輕功也不差,和梅沙一起將速度提起來,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佛廟之前。
納木錯在廟口驅趕過來拜佛求救的牧民。
“回去,快回去,喇嘛們也病了,你們快走,別把更多病氣送到這聖潔之地。”
就在此時,他聽到一熟悉的聲音,柔軟,空靈,動聽得如同海妖。
“納木錯。”
納木錯回頭,驚愕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呂瑛穿著從老喇嘛那買的男性吐蕃貴族常穿的扎規,雪白的衣物中墜著金絲玉珠,頭髮用皮毛挽起,俊麗非常。
“你、你是男子?不、不對,你快走!”生死關頭,納木錯來不及驚訝,只下意識驅趕起心上人離開這處死地。
卻見貌美得彷彿雪蓮化人的少年莞爾一笑:“納木錯,我不怕痘瘡,倒是你,如果不想染病的話,就得把頭臉都包起來。”
呂瑛掏出一個口罩遞過去:“我有一個醫術高超的朋友說過,痘瘡是透過呼吸和接觸傳染的。”
納木錯怔怔地從呂瑛手中接過口罩,卻不知道怎麼戴,呂瑛幫他戴好。
“大喇嘛呢?”
“死了。”
“這場疫疾是從哪兒開始的?”
納木錯結結巴巴:“從、從戰場那邊,就是白松王與達珍次仁的戰場。”
呂瑛沉默片刻,問道:“你知道哪兒有長了痘瘡的牛麼?”
與此同時,秋瑜正在巴蜀入吐蕃的城市中購買補給。
“要乾糧,對了,還有鹽和糖,我不能白跑一趟,多帶點能賣的東西上去,好歹牽幾頭犛牛下來才不算虧……”
綠豆記著自家少爺的話,卻不料秋瑜的聲音突然斷了,他疑惑地順著秋瑜的目光看過去,發現自家少爺正看著瘋狂從路上奔過的幾條野狗。
“嘿,這地方也不富裕,居然還有狗活著上街,而不是被哪個乞丐逮去吃了。”綠豆笑起來。
秋瑜皺眉:“不妙啊。”
藏、川可都是位於板塊交界處,屬於地震高發地帶,在這看到動物異常,真不是什麼好事。
他不會那麼倒黴,正好碰上板塊撞擊的時候吧?
都說怕什麼來什麼,秋瑜話音才落,地面便劇烈震動起來。
“我去!”秋瑜立刻拽著綠豆縱身跳起,朝著城中最空曠的地方衝去,一邊衝一邊大喊。
“地龍翻身了!快!都到空曠的地方!別待屋裡啦!”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