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

福建由於官府賦役剝削苛重,加以倭寇流劫各州縣,以致民困不堪,各地人民相繼奮起反抗。其中,有大埔的窖民、南灣的船民、尤溪的山民、龍巖的礦工,南靖、永定等處的流民,聲勢最大的窖民張璉等人的起事,官兵每戰輒敗。巡撫劉燾,應接不暇,惟宰牛送給起義之民、擁眾自衛而。朝廷責其戴罪剿捕。

隨著福建巡撫劉燾,福建御史、提刑按察使司的陳情奏疏被送入京城,福建局勢再次進入京官們的眼中。

翰林院裡,魏廣德和其他留院官員們聚在院子裡,也在討論著來自福建的奏疏。

“劉燾避重就輕了,只說龍巖知縣湯相督兵擊敗飛龍軍,還殺死該部主將蕭雪峰,卻對之前媾和一事語焉不詳,敷衍了事。

我看傳聞劉燾為了不讓反賊張璉攻打周邊府縣,給人送去豬羊之事八成是真的,丟人吶。”

翰林編修林士章站在花亭裡大聲說道。

他是去年殿試的探花,現在和朝中各方勢力聯絡較少,所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絲毫不怕被他人忌恨。

在他看來,巡撫劉燾給張璉反賊送去牛羊的行為不亞於與虎謀皮,居然還說這些人聚眾是為了防範倭寇。

現在好了,人家都登基稱帝,扯起反旗,這個時候卻說自己被反賊欺騙,博取同情,真真是恬不知恥。

“士章此言有理,都是這些地方官吏胡作非為,才導致福建民變,各位應該都聽說了,江南百姓承擔的可不止是胡宗憲的加派,還有地方官府增加的雜役,豈止是福建,整個江南民怨沸騰......”

翰林院裡的官員之所以是清流,就是因為沒有地方執政的經驗,所以很多事情都是比較理想化。

不能左右胡宗憲加派,那是朝廷、是天子允准的,地方官員作為朝廷派駐一方帶天牧民,就應該體恤治下百姓,千方百計減少地方支出,減少雜稅。

卻不知道,真正下到地方,只有委派官員才會知道主政一方的艱難。

地方勢力盤根錯節,稍有不慎可能政令都無法實施下去,倒不是說地方士紳敢公然反抗,而是官府中人也會有異議。

不觸及他們的利益,或許還會從中說和,可是一旦觸及他們的利益,他們也會採用不合作態度對抗。

人,並未都是書中所說高風亮節之人,都是有各自私心的。

翰林官們這時候都七嘴八舌討論起來,說著各自的見解。

魏廣德也樂得在邊上坐在聽,在這裡的大多是翰林院修撰和編修,沒有學士一類人參與,所以都是暢所欲言,感覺沒什麼壓力,即使院子邊還有兩個錦衣衛校尉也是如此。

就在這時候,魏廣德感覺身邊一陣風吹過,魏廣德側頭看過去,身旁已經坐下一人。

“叔大兄。”

魏廣德急忙拱手,小聲說道。

來人正是張居正,雖然不知道他怎麼從國子監回到翰林院,難道國子監的學子都放寒假了不成。

“善貸,他們又是在討論地方弊症?”

張居正剛來,這會兒眾人談話的焦點已經轉移到地方,對地方官府徵收的苛捐雜稅進行批判,對地方官員貪贓枉法大加指責,所以張居正來到這裡聽了兩句就以為他們是在說這事兒。

魏廣德輕輕搖頭,“福建那邊的事兒,這會兒轉到批評地方劣政上了。”

張居正微微點頭,表示瞭然。

聽了一會兒,魏廣德忽然想起前些天收到來自九江的信件,其中一封是老相識朱世隆朱公子所寫,說是他在家裡溫習功課,感覺在九江也沒什麼好學的,主要是對一些難題找不到人解答,所以打算來年進京入讀國子監,等待兩年後的會試。

朱世隆連續兩次會試落榜後就有點放飛自我,現在終於打算重新拾起書本追求功名,自然是好事兒,據他信中所述,同行的還有段孟賢。

段孟賢倒是沒有像朱世隆那樣放飛自己,連續三次會試落第,這次也打算常住京城備考,給魏廣德寫信的原因自然是讓他在國子監附近找個住處。

不過是舉手之勞,魏廣德自然不會拒絕,已經吩咐張吉去看房子,雖然國子監周圍宅子租金不便宜,可朱世隆也是有家底的人,也不會在乎那點房租。

現在國子監的司業就在自己身邊,魏廣德自然就打算先和張居正說說這事兒。

舉人入讀國子監,自然是允許的,他們滿足生員入監的基本條件。

明代國子監學生主要分兩類,分別是官生和民生。

官生是由皇帝指派的,不僅包括各級官員的子弟,還包括土司子弟、海外藩國派來的留學生。

而民生則是由地方官員保送的民間俊秀和會試落第之人。

進入國子監學習的學生通稱監生,其中官員子弟稱為廕監,廕監可分為官生和恩生。

在以前的制度中,因父兄的功勞而被授予官職,稱為任子之制。

明初沿襲這個制度,規定一品至七品的文官,可以讓一個兒子承襲其俸祿,只不過到了現在,請蔭的門檻提高,三品以上的京官才可以請蔭。

至於恩生,那是皇帝有時候特旨降恩,讓某些官員子弟進入國子監學習,不限官員品級。

所以,有時候聖旨對某些官員的賞賜中提道“蔭一子”的話,其實就是屬於恩生的範疇,畢竟在國子監畢業後是可以授予不入流官職的,可好歹也是個官。

與出身於官宦之家子弟不同,民生來自普通百姓家庭,又可分為貢監和舉監。

舉監,其實就是指入國子監補習的會試落第的舉人,這其中又有兩種出路。

一是純粹只是在國子監學習備考,準備參加下次會試,以進士出身進入官場的,這些人一旦成功自然前途不可限量,而另一部分人入國子監則是為了選官。

士子透過鄉試成為舉人,就獲得永久參加會試和選官資格,有時出於特殊需要,也會直接授予舉人行政官職,一般這種情況主要集中在人才供不應求和選官不拘一格的洪武時期。

之後,隨著讀書人的增加,以舉人身份就想做官變得極為困難,所以這些人唯一的出路就只剩下國子監,入國子監透過坐監肄業和挨撥歷事後赴吏部待選官職。

貢監是指貢生入監,貢監分為四類,分別是歲貢、選貢、恩貢、納貢。

這些人類似後世的保送生,是各府、州、縣學中的上等生員進入京師國子監學習,成績次等的生員送至中都國子監讀書。

不過,對這些生員的考試也是非常嚴格,那就是歲貢生員入國子監前會進行一次考核,對於不合格的生員,教官、提調官與生員一同受罰。

所以,這個時期的舉人,如果想要放棄科舉擔任官吏,就需要進國子監走一趟。

舉人直接授官大多存在於明初,到了明朝中後期就變成了個例,非常罕見。

原則上,只要達到入監條件都應該收錄,可是實際上國子監除了對廕監生來者不拒外,對舉人入監則是還要進行一些考試的,特別是南方舉子在北京國子監裡坐監。

為了方便考試,許多生員都願意在北京駐留,為會試備考,這就導致南京國子監生員減少和北京國子監人滿為患。

雖然不用為朱世隆、段孟賢走後門,可是請國子監司業略微關照下還是可以的。

魏廣德就把朱、段二人的情況和張居正小聲說了一遍,聽說只是為了來年的會試備考,張居正直接就點頭答應下來,“明年他們過來就是了,我直接安排。”

“對了,叔大兄怎麼有空回翰林院,國子監那邊?”

魏廣德把朱世隆他們的事兒處理好後,又隨口問道。

張居正現在是領了實差的,按理說這翰林院是不用來了,院裡就算有事兒要找他也只會派人過去。

“開頭兩年,我和肅卿在整頓國子監學風,現在監裡學風已經好上許多,我這個司業自然也就無事兒可做了,呵呵.....”

張居正小聲自嘲道,笑過之後,張居正又小聲問魏廣德:“聽說朝中可能要替換福建御史,據說可能叫你過去,你知道嗎?”

聽到張居正說這事兒,魏廣德心裡一動,只是裝作毫不在意的說道:“去做一任御史也挺好,聽說下到地方,御史還是很威風的。”

“你還想去福建作威作福?呵呵......那邊倭寇最近鬧得比浙江還厲害,還有張璉等一眾反賊。”

說著,張居正指指圈裡幾個正在高談闊論之人說道:“去了福建,短期內不能平掉那股反賊,你就會成為他們的話柄。”

“短時間內平賊肯定有難度,福建那地方也是山高林密的,就上面討論限期剿賊的旨意,我可不怎麼看好。”

說道這裡,魏廣德又指指自己,說道:“至於會不會派我去,旨意沒下來前,也是難說的很。”

福建雖然沿海,可是卻不是平原,而是以山地、丘陵地形為主,俗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說法,平原面積狹小,不利於種植業的發展,這在古代是非常要命的。

“漳泉諸府,負山環海,田少民多,出米不敷民食”,這是古人對福建的看法。

也是因此,福建人自然而然就把眼光看向了廣袤的大海,以海為田,從事海洋捕撈和海洋運輸。

特別是在宋代對西北的失控又阻斷了陸上絲綢之路以後,遠距離海洋航行被迫成為了可行的替代選擇,福州和泉州,逐漸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

來自後世的魏廣德自然知道國際貿易的重要性,可以說後世國家的崛起,國際貿易功不可沒,而到了現代呢?

魏廣德覺得依舊如此,何況他當初剛入仕的時候就想到過,擴大大明優勢產業的生產,特別是將大量的絲綢出口,換取金銀和糧食應對將來大明朝要面臨的天災人禍。

所以對於高拱打算把他打發到福建去,魏廣德其實並沒有太牴觸,過去看看也好。

前世後世兩輩子,他都沒去過福建。

後世所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實踐出真知”的道理,其實已經深入魏廣德骨髓。

“剿賊的時間也不充裕,前兩日我曾聽人議論過,若是剿賊,必須在來年二月前完成,否則就只能功虧一簣,大軍轉進沿海府縣防禦倭寇。”

張居正顯然也是知道很多,聽到魏廣德說短期內剿賊困難,不由開口說道。

“是啊,三、四、五月海上刮東北風,適合倭寇搶灘登陸,九、十月份亦如此,雖說平時也偶有倭寇侵襲,可大多是小股賊蹤,不像在這個時候可能同時出現數股倭寇來襲。”

魏廣德點頭認可道,在翰林院就是時間多,魏廣德自然看過不少官員遞上來的奏本,瞭解浙江、福建等地倭患的實際情況。

“若善貸真被派去福建,當以何冊剿賊?”

張居正這時候忽然開口問道。

上次和俺答部的交戰,張居正全程都在一旁冷眼旁觀,他能從老師徐階和高拱那裡得到許多最新的訊息。

當初對於魏廣德的分析和提出的對策,他曾經驚為天人,雖然最終並沒有完全實現,可是結局總算還好,大明朝在和北方韃子的交手中算是扳回一局。

那次,魏廣德就是在翰林院裡提出的戰略構想,這會兒正在就想打聽下,魏廣德是否有快速剿滅福建反賊的計劃。

但是顯然,張居正高估了魏廣德,他不清楚張璉這夥人的歷史,自然對於如何剿滅他們也是束手無策。

雖然沒有想法,不過張居正既然問起,魏廣德總不好兩手一攤,思考片刻才說道:‘俗話說兵無常勢,對於張璉反賊我也不瞭解,一時半會兒也理不出思路。

不過以福建的地形,要剿滅反賊肯定要計劃周詳才好動手,要麼不打,要打就必須一鼓作氣徹底解決。’

其實在魏廣德心裡也早有腹桉,真讓他去福建剿賊的話,他肯定要上奏請調俞大猷去做總兵官,統帥大軍。

有俞大猷這麼一個超級打手存在,不善加利用才是傻瓜。

“嗯,正該如此。”

張居正捋捋鬍子點頭應道,隨即又抬頭看看天色,“善貸今日可有應酬,不若散衙後一起喝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