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初年,因為歲入不足,弘治皇帝登基後很快就釋出詔旨,宣佈所有宗室祿糧“皆減半支給”。

到了弘治十四年,朝廷又頒佈了進一步的改革措施,“其郡王以下祿米俱米鈔中半兼支,郡主而下祿米俱本色四分,折鈔六分”,並規定凡本色祿米折銀部分“每一百兩仍減二十兩”。

在鈔法大壞、寶鈔嚴重貶值之際,朝廷透過“折鈔”的辦法,使弘治年間宗室祿米的實際支放數額較之洪武時大約減少了一半左右。

不過實際上,這些削減祿米的改革,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宗室祿米問題,其原因在於兩點:

一是因為支放祿米數額過大而不堪重負,地方官府無力供給,也因此採取拖欠的方式,要麼乾脆不給,要麼按一定比例支放。

而第二點則是,因為祿米支放不足,下層宗室根本無法領到賴以生存的祿米,而日益窮困。

造成這一因素的原因是因為祿米的支放制度,並非由宗室自己從地方官署領用,而是由親王領用,再下發郡王,進而依次下發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和奉國將軍,最後才到奉國中尉。

地方上祿米充足自然無事,一旦地方支放不足,少量祿米直接被親王、郡王分走,下層宗室根本就得不到一點祿米。

林潤的奏疏,正是解決下層宗室問題,提出親王及郡王下月支米三石。

三石,也就是能保證他們不餓死,窮死。

魏廣德當然知道林潤如此提法的原因,年前山西山西右布政使王宗沐曾上奏,山西宗藩因災荒和祿米拖欠,“去年以飢疫死者幾二百位”。

對於宗室祿米一事,魏廣德一開始就覺得,宗室無休止繁衍才是壓垮祿米制度的根本,每位皇帝登基都會增加親王,而親王又會增加郡王,朝廷負擔不斷提高,到最後大傢什麼都沒有了。

這份奏疏,一旦上奏,魏廣德相信肯定會詔準,只要保證不餓死宗室,嘉靖皇帝斷然不會拒絕,可是地方官府就會因此更加拖欠宗藩祿米。

當然,林潤還沒有蠢到一個人去得罪上層宗室,還提出“以為宜令大臣科道集議於朝......共陳善後之策,然後通集眾論斷自辰衷以垂萬世不易之規”的說法。

林潤的奏疏,對現在的宗室來說,下層宗室當然會喜歡,因為解決了他們面臨的一點點難題,但是對從上到下的宗室來說,他們也是不滿意的,因為奏疏全文都透露出一個意思——還是減祿。

對於像親王、郡王這樣上層宗室,其實他們是不靠祿米生活的,明初時候的祿米不管多少,他們都不斷向皇帝上奏,請求賞賜祿米,也就是所謂的“宗室請乞”,和勳貴請乞鹽引一樣,都是以用度貴乏為理由。

但是,他們真實的收入卻是,手中握有大量不用繳稅的祿田,還不斷兼併土地,侵佔地方商稅,甚至利用地位壟斷商貿,獲取鉅額利潤。

宗祿是不可能直接廢除的,這會讓無數的下層宗室破產,最終傷害皇家的顏面,可要讓上層宗室資助,雖可行但卻從事實上破壞明朝建立的財產所有制度。

即使身為皇帝,謂之富有四海,也不能隨意剝奪他人財產。

手裡拿著林潤的奏疏,抬頭看著他問道:“打算什麼時候遞上去?”

“就是請你指正一二,和其他人已經討論過。”

說道這裡,林潤指了指四下,“他們有些人意動,更多人還是不願意觸碰宗室,擔心惹火燒身。”

林潤話裡的意思,魏廣德自然明白。

只要自己的老家有藩王存在,那麼這些官員即便知道其中內幕,可也不願意去觸碰宗藩制度,擔心得罪宗室,在地方上對自己的宗族不利,因為要解決宗藩祿米,本質就只能減,不斷減少他們的祿米需求,才能從根本上解決財政壓力。

其實這麼些年,魏廣德也有一些想法,只不過這個想法會對上層宗室極度不利,他擔心引火燒身,所以只能繼續思考他法。

現在遇到林潤,魏廣德此時考慮的就是要不要把他做為這把刀,狠狠砍向宗藩。

“你的奏疏,短期內會讓下層宗室獲得一點點祿米,能果腹,但根本上還是不能解決問題,時間長了他們也會鬧。”

魏廣德只是澹澹的評價道。

“可是現在朝廷的財政,已經難以支援宗藩祿米的供給,山西等藩王較多的省份,都選擇拖欠的方式解決,把矛盾往朝廷裡送。

實際上宗藩祿米難題已經達到不得不正視,尋找辦法解決的地步了,難道還要嘉靖十六年河南宗室再次上演屢索無果而譁嗎?”

林潤只是說道。

魏廣德陷入沉思,在來到大明朝以前,魏廣德和網上大部分人觀點一樣,認為大明朝的財政是被宗藩近乎瘋狂的繁衍拖垮的,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樣,或者說並不準確。

明朝的宗藩確實很能繁衍,僅嘉靖朝,以河南周王府一系為例,嘉靖初年有人口千餘人,而到前兩年,人口就已經擴大五倍,近六千人規模,時間僅用了三十餘年。

魏廣德並沒有去專注此資料,只是聽人閒聊時提起。

宗室人口暴漲,確實會無限放大祿米需求,給朝廷製造巨大的財政負擔,但實際上,明朝財政很早就出現了問題,當時的解決辦法就是“折鈔”和“折色”兩個方式來解決,和官員俸祿類似的方式。

一部分祿米被折為廢紙般的寶鈔,實發部分又進行部分折銀,每石的價格也遠低於市場價,所以實際上明廷給宗藩發放的祿米大約只有應給祿米的三成。

不過就是這個三成的數字,說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特別是針對已經捉襟見肘的明廷財政來說。

只是,以魏廣德對現在大明朝官場的瞭解,他覺得這其中怕不全是地方無力支付鬧出來的拖欠。

嘉靖中期開始,中下層宗室的宗祿都被地方官府經常性的剋扣、拖延,考慮到明朝的文官們連軍餉都敢貪汙漂沒拖延,更何況是無權無勢的普通宗室?

也就是親王、郡王這樣地位比較高的宗室,地方官府才不敢隨意剋扣,但是拖延卻也時有出現。

至於林潤口中所說河南宗室“屢索而譁”,實際上是河南宗祿拖欠二百四十餘萬石引發的,這個數字其實是本色總額,折鈔後實際應支放一百餘萬石。

至於為什麼會有這麼巨大的數字,當然不是一年應支放的祿米,而是很多年積欠下來的結果。

“我覺得可以先遞上去,就這樣吧。”

魏廣德看著林潤,想想又補充道:“正如你所說,必須要解決,不然早晚還是要出事兒。”

魏廣德想好了,也不讓林潤去修改這份奏疏,畢竟這就是這時代人能夠想到的,而且他也不打算緊接著就上奏自己的方案,他還想再看看,其他朝臣針對宗藩祿米會提出什麼意見來。

試水,用林潤的提案試水,看嘉靖皇帝是否打算在這幾年對宗藩條例進行修改,給兒子登基鋪好道路。

不過說道這裡,魏廣德不覺好奇問道:“若雨,你怎麼想到此事的?”

魏廣德印象中,這一年貌似沒聽說那個王府下面的宗室鬧事兒,實在奇怪的緊。

“去年看了山西王宗沐王大人的奏疏,我就上了心。”

林潤答道。

“果然如此。”

魏廣德在心中念道,估計這一年多時間裡他就在多方打聽宗祿的訊息,所以拖延到現在也沒有上奏。

離開都察院,坐在馬車上,魏廣德就在心裡嘆氣,其實要說大明朝宗藩祿米難道真的支放不起嗎?

其實不盡然,至少就嘉靖朝的宗室來說,要支放還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前提是賦役該收必收。

為什麼賦役收不上來?

還不是免稅的田地太多,大家都不繳稅,該繳稅的也想方設法投獻到勳貴和有功名的讀書人那裡逃避賦役。

本質上,其實還是地方官府沒有主觀能動性,對賦役增收漠不關心。

想到這裡,魏廣德不由暗笑明太祖朱元章,盡搞出些斷子絕孫的政策出來,給自己的子孫挖坑。

實際上縱觀古今,像朱元章這樣的皇帝還真的不多。

大明朝自建立到現在近二百年,國家賦稅居然沒有一點增加,也是奇葩。

說道這裡,就不得不說朱元章在明初定下的賦稅制度,老早就把天下各府縣田賦應該交多少給規定好了,並且固定下來。

這麼為老百姓考慮,說實話,朱元章絕對是皇帝中最有良心的一位。

固定田賦以後,百姓自行開荒耕種土地,這麼算下來,耕地會越來越多,人口也越來越多,而稅收沒有增加,那麼均攤到每個老百姓頭上的賦役自然就會減少。

當然,壞處就是各地方的流官們沒有增收賦稅的任務,只需要每年完成他老人家定下來的數字收稅就好了,這也是明朝中後期大量出現隱田的原因,官府對此一點不上心,都懶得清查田畝實際狀況。

更有甚者就是和地方士紳家族勾接,把均攤的田賦轉嫁到百姓頭上,對他們的原有土地和新開墾土地徵收賦役,而他們想要不繳稅,自然也要尋找理由。

由此,士人優免的政策就產生了,皇帝本來是想鼓勵民間習文而做出的優免條例,逐漸被他們放大了效果。

就在這個時候,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就聽到車頭有人喊道:“老爺,裕王府到了。”

魏廣德起身,從馬車上下來,就走進了裕王府。

對於裕王府的門房內侍和侍衛來說,對魏廣德那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自然是不會阻攔他進府。

有事兒沒事兒都要來裕王府,主要原因還是,在這裡可以知道很多訊息。

現在的裕王府,就如同一個小型的錦衣衛一樣,不斷收集北京城內各衙門裡的訊息。

魏廣德來到的時候,屋裡只有殷士譫和張居正兩人在,各人面前都堆著一疊條子,應該是今日送來的資訊。

“喲,都在忙著。”

進屋,魏廣德就笑道。

“呵呵,其實也沒什麼好忙的。”

殷士譫笑道。

魏廣德坐到自己位置上,側身面向他們問道:“今日朝中可有什麼好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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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大明朝廷似乎真的因為嚴嵩下臺變得順利起來,也不見以往那麼多烏七八糟的煩心事兒了,所以魏廣德才有此說。

“別說,還真有。”

殷士譫就接話道,說著翻動面前的紙條,找出其中一張說道:“今日巡鹽御史徐爌上奏,言祖宗時淮鹽有常股、存積、水鄉,共計七十萬五千一百八十引,每引重二百斤。

邊境中鹽每引納銀八分,至永樂以後,每引奈米二斗五升。

近年遞增,算及毛髮,正鹽之外,有餘鹽;餘鹽之外,又有加工本錢,添單、添引,且加以割沒。

鄢懋卿見掣鹽阻滯不暢銷,欲為疏通,不知前鹽有掣無售,商人困極,請戶部盡免加額,每年仍徵六十萬兩。”

聽到殷士譫的話,魏廣德就是一愣,不禁問道:“這就是好訊息?”

魏廣德的問話倒是把殷士譫問愣住了,說道:“革除嚴黨所立弊政,難道不是好訊息?”

張居正倒是明白魏廣德話裡的意思,只是嘴角掛著笑容,輕輕的搖著頭。

張居正和魏廣德一樣,比較講求實際,根本不關注所謂“弊政”是誰提出來的,而只講對朝廷是否有利。

如果單單說鄢懋卿搞出來的鹽政改革是錯誤的,因為他是嚴黨,那肯定不對。

實際上,正如殷士譫話裡所說,鄢懋卿的鹽政,每年朝廷可以收到鹽稅百萬兩,而按照徐爌所說,立馬要減少四十餘萬兩稅銀。

這可是四十多萬兩的稅銀啊,大明朝廷有多少個四十萬兩銀子拿來浪費的。

至於他所奏鹽商不能及時出售手中餘鹽,意思就是鹽場出的鹽太多了,賣不掉,砸鹽商手裡了,魏廣德心裡也就是呵呵。

那些官鹽出去,能滿足多少人口的使用,作為巡鹽御史,徐爌不可能不知道。

鄢懋卿從總理鹽政都御史任上下來沒兩個月,之前調大理寺,但很快就被革職閒住,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裡,鹽商就打通關節,聯絡上了徐爌,也是夠神通廣大了。

“戶部怎麼說?真的就直接上奏?”

魏廣德想到先前殷士譫說話的態度,不僅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