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張科惹禍,其實也不盡然,一切還是原江南總督胡宗憲的後遺症。

當初胡宗憲剿倭,為了籌集剿倭經費,曾經在江南九省加賦,又在多地加派,徵收厘金,一時間總督府金銀堆積如山。

在剿滅徐海、汪直兩大海寇後,剩餘海寇化整為零,採取小股分散四處搶掠,讓明軍難以集結大軍圍剿,只能沿海處處設防。

由此引發的問題就是大明需要精銳兵馬駐防沿海,否則那就不是剿倭而是送人頭。

基於明軍戰力不足的困境,胡宗憲啟用戚繼光之策,大肆招募營兵。

此營兵入伍軍餉極低,幾乎只能滿足基本生活需求,收入全靠剿滅倭寇,以首級換取獎賞。

此計策雖有效提高明軍戰力,一時間戰果斐然,可也存在賞罰不明的問題,特別是胡宗憲需要向京城嚴家送去的大筆銀錢,要麼是冒功受賞,要麼是剋扣軍餉。

相應的,為了封住軍將之口,從總督行轅中他們也獲得大量好處,在朝廷派出御史核查之時,大家都異口同聲,以統一口吻應對朝廷核查。

所以,隨江南官員常年彈劾胡宗憲私吞軍餉,但每每朝廷派員核查都查無實據。

只是,當嚴嵩倒臺,胡宗憲被緝拿進京後,隨著遊擊營將軍王應岐造反被張科快速平息,張科就意識到為了保證浙江兵將安穩,不能追查胡宗憲時期厘金加賦的取向,否則怕是會引發更大的風波。

由此,張科向浙江各地軍將表達了不再追查胡宗憲時期貪腐之事的意思,安定軍心。

效果卓有成效,不過卻因上不得檯面,張科自然也不敢上奏此事,也就有了今日之禍。

“岑用賓?”

此事力主追查之人,乃是南京戶科給事中岑用賓,一個科道,一個言官,居然內訌了。

魏廣德印象裡可沒有這人,可這個官職,魏廣德感覺不是三十五年的進士,那麼很大機率就是三十八年的進士了。

想了想,魏廣德叫來張吉,“一會兒你派人去孟賢府上知會一聲,請他明日晚間到我府上一敘。”

“是,老爺。”

聽到魏廣德邀請段孟賢明日到家來,張吉當即答應一聲。

“另外......”

魏廣德本來想著把歐陽一敬也叫來,不過想到一個是北京的給事中,而一個卻是在南京,怕是也說不上話,旋即在心裡否了這條想法。

叫歐陽一敬做說客,還不如聯絡南京,請魏國公府出面和岑用賓聯絡,勸說他放棄追查此事。

有了這個念頭,魏廣德就擺擺手說道:“算了,就這樣吧,你下去安排。”

之後,魏廣德也沒有馬上就寫信,派人往南京送,而是打算等明日見了段孟賢,打聽下這個岑用賓的情況再說。

畢竟,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收好書信,魏廣德起身出了書房就去後宅逗孩子去了。

現在魏廣德的兒子已經有三歲,夫人身體也已經恢復,魏廣德還想再要倆個孩子。

畢竟這年頭可沒有計劃生育,不管是民間還是官場,都講究多子多福。

魏廣德大哥魏文才現在都有一兒一女了,魏廣德可不打算在這方面輸給他大哥。

魏廣德做官都快十年了,雖然少不了在外風流,可還沒有納妾,這也是因為他身在官場使然。

後世覺得到了古代在妻妾問題上可以肆無忌憚,其實這是大錯特錯。

《大明律》的規矩,雖然民間許多人都沒有照著來,可對於官場之人來說卻是需要加倍小心。

說句不好聽的,哪天得罪人,人家找科道言官以此彈劾,那是一告一個準。

倒是可以以侍女的身份行納妾之事,這也是這時代官員們常做的,可追究起來依舊沒的辯解。

魏廣德不想落人口實,何況夫妻感情也不錯,大可將此事延後一些,等裕王上位後再犯,就算有人以此彈劾,裕王也不過對此一笑而過,那才叫安全。

當然,不敢納妾又不收侍女,很大原因還是徐江蘭從未提及此事,孃家實力太大,有時候也是一個麻煩。

第二日,魏廣德散衙後早早就回到府裡等候段孟賢到來。

不多時,段孟賢依約而至,魏廣德將他請進後坐在酒席上,段孟賢還有些奇怪,因為今日席間只請他一人。

“善貸,今日叫我過來,到底所為何事?”

幾杯酒下肚,段孟賢開口就問道。

“你同科中,可有一人名為岑用賓,現任南京戶科給事中?”

都自己人,魏廣德也不藏著掖著,直接開門見山問道。

“岑用賓,有,怎麼了?”

段孟賢奇怪的問道,要知道人之前在遷安任知縣,前兩年才到的南京,他不清楚魏廣德問他是何意。

“是這樣.....”

於是,魏廣德把張科的事兒簡單和段孟賢說了一下,又把現在岑用賓要追究此事也說了。

“嘶.....”

段孟賢雖然有些意外,可卻是眉頭緊皺。

魏廣德一看之下就知道不好,這個岑用賓怕是不好對付。

段孟賢看了眼魏廣德才說道:“善貸,這個岑用賓為人比較剛直,張科之事,怕是不好擅了。”

“哦,如此說,你沒把握勸說於他。”

魏廣德微微點頭,科道言官裡最怕的就是遇到這種憨直之人,認死理,往往不懂變通,只知道按朝廷法度行事。

看似公正,其實很多時候因為過於刻板,往往容易壞事。

當然,這樣的人出任科道言官,其實只能說吏部那幫人也是慧眼識珠,知人善任,因為這類人擔任紀檢工作自然眼裡揉不得沙子,其監督和威懾作用巨大。

當然,對於被他們盯上的人來說,那就非常難過了。

“我和他殿試成績彷彿,當初在京城也多有接觸,就由我給他修書一封,為張科關說此事。”

說道這裡,段孟賢又想了想才繼續說道:“另外我再聯絡些同年,請他們也給用賓去信說說,希望能見效。

不過善貸,你最好也找點南京的關係,多方面出力施壓,興許能讓他收手,放過對張科的彈劾。”

魏廣德聽後點點頭,段孟賢這邊沒有把握,那肯定就得找南京魏國公府出面,看能不能壓下此事來。

不過說實話,以當下魏國公府在南京的影響力,要想讓一個科道退縮,還有些困難,只能看魏國公府在南京六部裡的關係了。

科道言官雖然厲害,可畢竟官小位卑,要想升遷還是得看被他們監督之人的態度。

岑用賓如果是個聰明人,想要在官場上走的更遠,還是得學會該低頭的時候就要低頭。

否則,為堅持自己的理想而得罪上司,殊為不智。

張科之事即了,兩人就開懷暢飲。

先前心裡有事,魏廣德也沒有敞開了喝,現在事情已有結果,自然就不必拘著自己。

席間,段孟賢就說起在刑部主事上看到的,聽到的那些事兒,特別是經他手複核的那些桉子。

“對了,善貸,你最近一直在校錄大典之事,怕是對朝中之事瞭解不詳吧。”

先前說話,主要是段孟賢在說,魏廣德就是聽著,偶爾他說話,也大多和校錄館有關,特別是現在他們這些分校官肩上巨大的壓力。

“朝中還有何趣事?”

魏廣德樂呵呵問道。

朝中大事,裕王府肯定會第一時間知會他。

沒告訴他,自然就是小事爾。

“就說上次成守節那事兒,他不是上奏嚴家家財嗎?朝廷準了徐階之見,讓成守節負責追贓。”

“嗯嗯,我知道此事,有些日子了,難道還有反覆?”

魏廣德狐疑道。

“當然,你是不知道,因為此事,詔諭發出後,戶部主事海瑞海汝賢連上三道奏疏說及此事,說此事若不能及時解決,怕拖下去就會不了了之。”

說到這裡,段孟賢端起酒杯向魏廣德舉了舉。

魏廣德會意,伸手也舉杯和他碰了下,隨即兩人喝下杯中酒,才聽到段孟賢繼續說道:“這海瑞也是,內閣連續駁回,他就連續上奏,即便戶部郎中、員外郎等上司找他,都是置之不理。

更有甚者,在侍郎和高尚書都和他談話後,依舊堅持上奏,那剛勐。”

“這樣的人,這輩子能把官做到戶部郎中就該謝天謝地了。”

敢和上司槓,這樣的人不能說不好,只能說腦裡缺根筋,完全是不把自己的前途放在心上。

“他不管怎麼做官,本身也就只能做到郎中一級就頂天了,或許正是無慾無求,反而灑脫無畏。”

段孟賢笑道。

“不得罪上司,如何不能高升,就算位列三甲,也一樣有機會登尚書位,位列朝班。”

魏廣德笑道,這會兒酒多喝了幾倍,魏廣德也沒注意段孟賢說的是誰。

若是清醒時,自然會有不同反應。

可這會兒,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常識在說話做事。

“他做不了的。”

段孟賢這會兒也和他差不多,只是搖頭說做不了。

“做不了,你倒是說個理由啊,就算這次得罪人,可我看高尚書倒不似小肚雞腸之人,不至於給他穿小鞋,不讓他升遷才是。”

魏廣德隨口說道,“還有,不管怎麼說都是你同年,他這樣不是為官之道,你作為同年該勸說也要勸說一二。”

魏廣德對這個海瑞海汝賢沒印象,又是和段孟賢一樣的主事,魏廣德就以為他是段孟賢的同年。

“他不是我同年,甚至都不是進士。”

段孟賢看著魏廣德笑著解釋道。

“不是進士,貢生?舉人?”

魏廣德夾了兩口菜,稍微恢復了一點精神,聽到段孟賢的話,馬上問道。

“還貢生,肯定是舉人啊。”

段孟賢搖頭笑道,眼神中還有一絲不屑。

也難怪,這人這麼得罪上官,在段孟賢話裡話外似乎都透露著一絲幸災樂禍的意思。

這年頭,讀書人分三六九等,進士還真看不起舉人,就算是同進士那也是進士。

“舉人,能做到戶部主事,也算有能力,否則就應該在地方上做縣丞一類的官職,能做知縣都少見。”

魏廣德點點頭,其實他也看不起舉人,就算學問再差,他好歹還是進士出身。

“這個海瑞呀,應該就是自知升遷無望,就算他逢迎上官也沒多大升職空間,自然乾脆就破罐子破......”

“等等,你說那個主事叫海瑞?海剛峰?”

魏廣德這次注意到段孟賢嘴裡所說之人的名字,海瑞,那可是正派人物,嫉惡如仇,剛正不阿的代表人物,忠臣的模範,敢抬著棺材罵嘉靖皇帝的狠人。

在魏廣德印象裡,海瑞反正上過什麼書,“嘉靖嘉靖,家家乾淨”這話據說就出自海瑞之口,把皇帝氣個半死。

“海剛峰?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叫海瑞,字汝賢,是瓊州人士,以前是哪裡的教諭,後來不知怎麼做了知縣,在任知縣的時候就和別人不同,是真的兩袖清風,所以被吏部考核看中,評為上,故調入京城戶部任職。”

“哦哦。”

魏廣德這會兒只知道點頭了。

大明朝應該不會有第二個海瑞了,只是沒想到這人居然就在京城。

海瑞之名,即便是後世依舊被人敬仰。

說起清官,無疑人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了。

雖然有人承認他清廉,但卻以辦事能力及對家庭責任說事,否定其人品,但不管怎麼說,海瑞之名是流芳千古。

“你和他熟不熟,有機會我還想見見他。”

魏廣德生起好奇之心,想要見見大名鼎鼎的海剛峰。

“不熟,不過善貸想認識,回頭我找人問問,想來需要些時日。”

段孟賢說道。

其實也好理解,進士和舉人,鴻溝一點寬,不是一路人,自然接觸少,段孟賢要接觸到他肯定還要繞不知道多少彎彎。

酒席散後,魏廣德送走段孟賢就直接回了書房,給南京魏國公府小公爺徐邦瑞寫信,請他出力幫忙周旋一二,同時還有一封請老丈人徐鵬舉出手的書信,不過卻沒有直接送到魏國公府,而是一併交給徐邦瑞,由他視情況而定。

要想動用更高層級的關係,非魏國公徐鵬舉出面不可,可想到岑用賓不過是戶科給事中,魏廣德覺得只要能請動南京城裡吏部和戶部郎中出面即可。

書信寫好,魏廣德當即叫來張吉,安排信使明日一早就送往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