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章送上去了,魏廣德的差事算是結束了。

只是這奏章上去到了嘉靖皇帝跟前,常例他們是會被叫到西苑詢問的,到時候那些隱瞞的數字怕是都遮掩不過去了。

不過這會兒魏廣德早已經想明白了,自己就是揭蓋子的,和捂蓋子那幫人可不沾邊。

他很悠閒的看著唐順之匆匆和他告辭就直接回了兵部衙門,顯然他們要提早商量出對策來,要是在嘉靖皇帝垂問的時候一問三不知那才叫要命。

唐順之離開以後,魏廣德輕鬆的表情迅速收斂起來,一臉鄭重的看向北邊紫禁城方向。

自己回到京城這一路上就發現,自己在宣府送回的奏疏似乎並沒有在朝野傳開,由此魏廣德猜測知道自己去過宣府的人在官場上怕是不多。

不過這麼大的人事變動,直接由兵部侍郎東江接管宣大總督職權,不可能不在朝野掀起一場風波,何況動的還是嚴嵩嚴首輔的乾兒子。

嚴家是肯定知道了的,魏廣德心裡明白,嘉靖皇帝作出這樣的人事調整不可能不和嚴嵩商量一下,自己實際上已經得罪了嚴家。

魏廣德現在心裡糾結的是,要不要這兩天跑趟嚴府。

雖然得罪了,可沒有公開得罪,若是能夠緩和,那怕只是稍微緩和一下也是好的。

現階段,朝堂上,沒有誰比嚴嵩更有權勢了。

魏廣德心中糾結,不過還是打定主意,抽空還是要帶上禮物去趟嚴府,若是真無可挽回,那自己也好早做打算。

魏廣德先去了趟都察院交卸差使,他是以都察院御史的身份去巡邊,自然要把準備好的公文交回去。

魏廣德在都察院可沒什麼熟悉的人,大家都是按照官面上的禮儀相互見禮後,魏廣德品級低,免不了還要主動拱手行禮。

收下魏廣德的文書檔桉就算完事兒,一切手續都是下面官員做的,魏廣德連左都御史周延的面都沒有見到。

魏廣德沒有繼續在衙門裡跑,更不可能回翰林院,按照唐順之的說法,這兩天可以呆在家裡等候訊息,不管是宮裡召見還是什麼,總歸會有訊息。

在外奔波近三個月終於回到家裡,魏廣德還是很高興的。

進城的時候就已經有護衛先行一步回府報信,所以魏廣德進了大門就看見徐江蘭已經迎接出來。

魏廣德直接去後院沖洗乾淨,這幾個月在外面有許多的不便,還是不如在家裡好。

魏廣德回家不過半日,就有裕王府的下人送來訊息,請魏廣德去那家酒樓吃飯,算是裕王府為他接風洗塵宴。

裕王府相招,即便魏廣德不想去也是不行的。

到了約定時間,魏廣德乘坐馬車去了那家位於裕王府附近的酒樓。

對於裕王府相招,魏廣德不是很確定他們的目的。

他已經知道了上個月京城那場大的人事變動,不止牽扯到宣大,而且兵部、戶部和刑部都牽連其中,讓魏廣德驚訝的還是刑部尚書改戶部尚書這事兒。

賈應春到京城上任刑部尚書才多久,就改遷戶部尚書職銜。

戶部,當初可是讓裕王府丟盡了顏面的地方,如今到了裕王府的掌控中。

所以,對於參加今晚宴會的人,魏廣德已經有了一些猜測,那就是賈應春或許也會名列其中。

別看他現在位列七卿,可是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沒有裕王府在後面支援他其實什麼也不是。

果然,宴會由高拱主持,魏廣德還真在這裡見到了賈應春。

從南京到北京,再到現在的戶部尚書,賈應春感覺像做夢一樣,前後變化也就是一年的時間而已。

“聽說之前你的家丁曾經去過西苑,在你出巡的時候?”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高拱忽然開口問起來。

魏廣德知道這才是他們這麼急著召見自己的原因,自己跑宣府的事兒,朝堂上並沒有傳開,知道的人還不多。

不過畢竟因為太突然,京城的各方勢力自然會在事後到處打聽訊息,想要搞明白宣大和京城官場動盪的起因。

裕王府畢竟是從宮裡出來的,所以在宮裡眼線還是有的,很快就讓他們發現了事前曾有隨魏廣德出京的家丁到過西苑,見過陳矩。

這次朝堂洗牌,裕王府無疑是佔了便宜的,雖然賈應春前後兩個職位都是尚書,可戶部尚書的責任遠比刑部尚書大的多,在朝堂上排位也要高上不少,相應的話語權也是重了一些。

只是在此刻嚴家一支獨大的情況下,賈應春也只能選擇低調做事,至少一開始沒有對下面的官員進行一場清洗。

裕王府也是記仇的。

當初高拱、殷士譫他們可是在戶部受夠了氣,現在他們扶持的人登上了戶部尚書的位置,自然要給當初那些勢利小人們一點教訓。

這其中高拱更是如此,雖然他是進士,可是卻是個暴脾氣,和身材高大的殷士譫一樣都是比較記仇的人。

魏廣德思慮片刻,還是決定不說出全部詳情,實在是沒有必要。

嘉靖皇帝的面都沒有見,自己那份奏疏也沒有在朝野上公開,那已經代表嘉靖皇帝的某種暗示。

“我這次出巡前一天,陳公公曾到我家傳了一份密旨,讓我去打探下宣府的近況。”

魏廣德開口說道:“我給當初一起在保安州作戰的將領寫了信,瞭解這兩年宣府到底是什麼狀況,結果得到的回覆讓我有點驚訝,大量邊堡被破,百姓軍戶流離失所,最可惡的還是有人乘機殺良冒功,用他們的人頭換取京城的賞銀。”

魏廣德越說心情越低落,不住的搖頭,“瞭解到這些,我自然就寫了一份奏疏派人送到京城來交給陳公公,宣大那邊的變動應該說和我那份奏疏有關係,至於其他的我也不明白。”

“是這樣啊,難怪。”

這會兒高拱等人都露出瞭然的神情,果然是魏廣德這裡出的事兒。

宣大那邊的變動有了解釋,接下來繼續往下推,大家也大致猜測到了些什麼。

宣大總督楊順殺良冒功,欺君罔上,這其中兵部尚書有監管不嚴之罪,戶部雖然只是撥付賞銀,可是估計也被嘉靖皇帝記恨上了,也認為是監管不力才讓宣大一年時間拿走三十萬兩白銀。

這次官場風波的話題算是結束,已經大致知道了來龍去脈也沒必要糾結其他的。

“對了,國用不足的事兒善貸你是知道的,東陽自南京來,也是感覺到漕運之弊,之前是主持刑部自然管不著,可現在改遷戶部,所以他想要上疏,請在天津開海,以海運彌補漕運運力之不足,你怎麼看這事兒?”

善貸自然是稱呼魏廣德,而東陽則是賈應春,賈應春字東陽,號樵村。

“漕運?海運?”

魏廣德瞪大眼睛看向賈應春,此時或許春風得意的原因,賈應春撫須含笑看著魏廣德,絲毫沒有朝廷二品大員的官架子,顯得很是謙和。

京杭大運河雖然解決了南北貨物運輸的難題,可是弊端其實也是不少,只是到了現在,已經有點積重難返的味道,至少魏廣德就是這麼看待的。

現在大明朝太多人指望著大運河吃飯,不僅是漕兵,還有兩岸的勞工等,隨隨便便也是好幾十萬人。

在宋朝的時候,商業繁榮海運發達,大量的宋朝商品被一船一船運往外洋銷售,換來大量財富,南宋偏安一隅卻能堅持下來,和巨大的財力是有關係的。

但是到了明朝,海運確實逐漸開始衰弱,曾經輝煌的下西洋已經成為過去。

現在的大明朝,運輸工作更多的還是依靠京杭大運河來完成。

人們最初反對海運,多源於海運多風濤之險,雖然海運成本確實比漕運更低,但是需要長期的實踐,積累大量的海運經驗,長途海運仍被視為十分危險的事。

漕運雖較海運安全,但是運河的修建及使用亦有諸多弊端,維修運河費用巨大,運河年年淤塞,年年修築,浪費錢財。

運河修建時雖然充分考慮了水系分佈,最大限度利用原有水道進行溝通,但畢竟違背了自然環境規律,事實上一到汛期朝廷都會異常緊張,擔心有河道決口,河水以新道入海導致運河因缺水而停運。

一旦發生這樣的事兒就需要沿河百姓負擔上沉重的勞役,要開挖新漕,同時因此也讓運河上收取水費的河槽段是越來越多,直接推高了漕運的成本。

只是這高昂的成本並不是有朝廷來承擔,而是依靠納稅人支付運費,加重了江南地區百姓繳納稅賦的壓力。

漕運還把其基礎設施的費用,特別是維修大運河和造船的成本,分攤給運河流過的地方的文官政府和軍事單位,而最終也會被轉嫁到沿河百姓頭上。

說白了,京杭大運河的同行固然解決了南北交通問題,可是卻給百姓留下沉重負擔,許多支援海運派也都是以經濟賬得出結論,維持運河航運實際上虧的很。

大明建國之初,為了維持遼東明軍的軍需,大明是維持了一隻強大的水師船隊透過海運輸送輜重。

只是隨著遼東明軍的屯田有了效益,基本滿足自給自足,朱元章才下令停止海運,這也是大明朝第一次出現了禁海運的旨意。

只是到了永樂朝,朱棣需要對北方大規模用兵需要運輸大批物資補給,所以永樂時期海運並未斷絕還有所加強。

而也是在這個時候,大運河逐漸成型,明朝這才開始逐漸放棄海運而專營河運。

只是,看似安全的河運經後數十年間不斷受到黃河侵擾、河道阻塞等難題的困擾,趴在漕運上吸血的利益團體也是愈發壯大,歷朝每有大臣提出恢復海運都會遭到這些利益集團的反對,從而導致作罷。

實際上,現在的運河運力已經開始下降,主要原因就是運河的堵塞,河段每年的清淤壓力巨大。

“大司徒的意思是,增加遮洋總的運量?”

若是以前,魏廣德會以為賈應春的意思是開海,以為大明朝的海禁是很徹底的。

但是入朝為官後,魏廣德還是發現其實在現在,漕運總督治下的遮洋總依舊在執行這海上運輸任務,只是每年的定額非常少,僅數萬石的運量。

不過賈應春卻是搖搖頭,“運河已經逐漸成為沿河府縣的一個負擔,每年疏浚清淤所耗不菲,我打算上疏,將一半的漕糧改走海路直抵天津,即減少運河上船隻的數量,環節擁堵,漕船改走海路對於那些商船是有好處的。”

聽了賈應春的話,魏廣德知道漕運改海運好處多多,即便受這時代造船技術影響,可要造出堪用的遮洋船也是沒什麼技術難度的。

雖然不知道大明朝現在造船技術和西洋諸國對比是什麼技術狀態,可人家都開著那些海船滿世界經商了。

想到下西洋,魏廣德覺得大明朝要快速造出大批遮洋船應該也沒什麼難度,只是這阻力卻也很明顯的,運河沿線的商業利益還有文官集團們早就深深的聯絡到了一起,海運對他們的影響不可謂不小。

魏廣德沒說話,而是看向高拱,裕王府他做主,既然提到賈應春想要上疏的事兒,他們事前肯定是有溝通的,魏廣德不明白為什麼會把這事兒給自己說。

“大司徒有此意,我們也商量了多日,但是終究還是沒有能下定論,剛好你回京城,你也給給參考意見,大家隨便聊,你要有壓力。”

高拱看魏廣德看向他,嘴角一揚笑道。

“誰支援?誰反對?”

魏廣德開口問道。

“我支援東陽之意,不過他們都不看好。”

高拱笑著回答,他也想聽聽魏廣德是個什麼意見,之前為了此事他們已經在裕王府爭論多時了。

之所以要想要上此疏,自然也是新官上任的原因,賈應春想要做點什麼事表現自己的存在。

“歷代都有人有此提議,但是每每都被否決。”

魏廣德卻是搖著頭看著賈應春,一字一句說道。

漕運弊端,只要坐船走一趟京杭大運河就知道了。

後世只驚歎於大運河工程之浩大,卻不知維持著大運河的靡費甚巨,其實得不償失。

“他們口中大多說的是大海兇險莫測,其實河運難道就沒有舟覆人溺的情況發生?

他們反對的原因是因為在沿河府縣裡可能有他們的商業利益,還有河道官員們,若是改走海路他們以後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