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靈王府,湖心亭內,一名乖巧婢女邁著輕盈步伐,端來一玉盤冰鎮荔枝。

對北方來說,需修建棧道和八百里加急才能保持質感新鮮送達的珍稀水果,其實哪怕是位處煙雨水鄉的江南來講,獲得也不算容易,畢竟這種鮮紅透亮的清甜爽口之物,只生長在還未修二尺官道的嶺南瘴地,那也是大夏西南的大理王府所在。

而大理王高崇昀,向來視自己的皇妹為掌上明珠,既然高瑩宸小嘴兒挑剔愛吃,這位鎮守西南邊陲、性情又是義薄雲天的雲南之主,自然不會不滿足她的嬌縱要求。想來高瑩宸這從小都是恃寵生嬌的極好待遇,真不比“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貴妃來得遜色半分。

高瑩宸徑直挑出盆中最為飽滿的幾顆荔枝,鼓著腮幫子遞到蘇啟霄面前,小有傲慢的一側嘴角還高高撅起:“昨日只有一顆,總覺得意猶未盡,想來還是你剝的甜。吶,接著!今天還要你剝。”

蘇啟霄眸眼眯了眯,“啊?”

見他還沒有動手的意思,高瑩宸嗔怒道:“啊什麼啊你!讓你幫我剝殼呀……”

此刻一直侍立在旁的北桃竟也慌了神,平日裡她作為鳳靈王殿下的貼身侍女比任何人都要沉穩,甚至比武時的銳意還高過那些統軍將領,可現在的情況……跟平時完全不一樣!

北桃急忙走到高瑩宸身邊,請命道:“殿下!這點兒小事還是讓奴婢來吧。”

“你下去。”高瑩宸瞥了一眼北桃,隨即含笑望向蘇啟霄,“寧可廣陵樓尋歡作樂半個月也不來我王府,被那對並蒂蓮伺候得挺好吧?”

其實哪怕高瑩宸不說,蘇啟霄也打算拒絕北桃的請命,畢竟為了讓她消氣,這荔枝總得剝的。

“想吃多少?”

“你看著剝……”

“我來就是被你使喚的啊。”

“一方面是。”

“吃慢點兒。”

“唔。”

一顆,兩顆,三顆……等到蘇啟霄快一盤剝完,剩下的只有高瑩宸面前一堆殼和核。

“真能吃。”蘇啟霄指節輕輕抵著下巴,似笑非笑,“你剛剛問我為什麼不直接來你王府?”

“對呀。”

蘇啟霄按捺住想彈她額頭的衝動,反問道:“藩王下山就直奔另一個藩王的府邸,嫌我死得不夠快是吧?”

高瑩宸抬眸,驚醒過來:“急著想見你,竟忘了這事。”

蘇啟霄默然片刻,淡漠道:“本王身邊被無數雙眼盯著,還不包括那些看不見的、陛下安排在暗處的眼睛。”

高瑩宸點頭道:“嗯,父皇雖仁厚明鑑,可在這方面,的確如此……”

大夏皇帝高璟欲對王朝的全盤掌控,高瑩宸比誰都清楚,因此哪怕他說的是最寵愛自己的父皇,她也並不反駁這句話。

倒是蘇啟霄不想氣氛凝重,手指把玩著冰塊,笑問道:“昨夜就祁遇棠和揚州官員們喝到了末尾,我後來問他都談了什麼,他還支支吾吾不肯稟明。所以到底聊了些什麼?”

“這麼想聽啊?”

“也沒有很想。”

“那我非要告訴你。”高瑩宸說起這個,眉眼止不住笑意,“那些官員啊,雖不敢當著面講,可我總有辦法知道。晚宴結束後,揚州百官意見挺統一的,都覺得你就是個不堪大用的浪蕩子。”

“難道本王不是?”

“……你當然不是!”

“北桃覺得呢?”

突然被蘇王殿下點到名的北桃受寵若驚,使勁搖頭,急忙回應道:“蘇王殿下自然不是。”

“太好了,既然你們都不覺得,本王又有自信了。”

高瑩宸打了他一下,笑罵道:“少來,這世間最不在乎別人看法的就是你。”

蘇啟霄搖了搖頭,眸眼驟然清冷,否認道:“不,天下有一個人的想法本王還是在乎的。畢竟有些事,百官信,神都龍椅上的那位也不會信。”

·

大理石桌上,茶壺中姑蘇碧螺春見底。

鳳靈王命北桃去泡壺新茶,北桃“喏”了一聲,恰合時宜地領著其餘幾名侍女離開後花園。

亭臺樓閣,獨放一張古琴。

天寒微涼,僅剩兩位王侯。

蘇啟霄負手望著湖上水面,唇角勾了勾,淡淡道:“很快要結冰了。”

高瑩宸抱以一笑:“添錦,你可以不用藏了。”

蘇啟霄回望了她一眼,神色從容道:“本王從沒藏過,只是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罷了。”

“現在才是我熟悉的你。”

蘇啟霄問道:“說吧,除了被你使喚剝荔枝,另一方面是?”

“你明明比誰都清楚。”高瑩宸眉宇緊蹙,神色冷豔,而後一字一頓說道——

“所謂揚州之主,不主揚州。”

蘇啟霄有些驚訝向來傲氣十足的她竟真會說出這幾字,低聲安撫:“嗯,你的心憂之事,我不會看不見。”

高瑩宸黯淡眸瞳低垂,憤恨道:“世人皆知本王雷厲風行,可就藩揚州的這三年裡,阻礙本王掌權的絆腳石倒是隻見多不見少,除掉一批再生一批。但凡揚州戴烏紗帽的,一半是原本的地方士族,剩下的則是父皇直接委任,本王自己的親信少之又少。至於揚州最視為命脈的商路,則是由鄔樾一人掌控。”

蘇啟霄平靜聽著,一切並不意外。

高瑩宸直截了當問道:“添錦,如果是你,一定有辦法的吧?”

蘇啟霄眨了眨眼,好奇道:“這麼相信我能幫到你?”

“你和淳風是我唯獨能信任之人,他走了以後,我只剩下你了。”高瑩宸微微抬起清亮眼眸,含笑道,“而且,世人不知的那些,我皆知,你有任何人都不能及的才傾天下。”

蘇啟霄眸眼微慟,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見高瑩宸一副傾耳細聽的期待模樣,他自然打算對她無所保留了。

蘇啟霄回到大理石桌前,修長手指輕輕把玩著被剝去外殼、如同通透珍珠的荔枝,冷笑道:“你知道嗎?說來荔枝此物,紋理雅緻,瓤肉晶瑩,味香甘滋。可荔枝一旦離枝,摘落當日尚且新鮮,二日便失香、三日則褪色,再過上一夜很快就會腐爛潰敗。”

他遂握住已有一半化作水的冰塊,眸眼頃刻隱含怒意,低聲道:“若無冰塊保鮮,恐怕此刻還如水瑩潤的它,很快就成了面目可憎之物,令百姓們避之不及。”

高瑩宸知曉他是認真的,便正色問道:“百姓……為何是百姓?”

蘇啟霄起身負手而立,解答道:“因為需冰塊保鮮的荔枝在某方面和人如出一轍,其本就是不可多存之物。荔枝離枝,好似人無束縛,如若往後再失了象徵刑法的冰塊予以嚴寒,從惹人生厭到令百姓恨之入骨,用不了多久。”

蘇啟霄望著盤中開始融化的冰塊,繼而神色冷漠道:“而冰塊,是富賈難求、僅有王室才配享用的罕有之物。外人能接觸到的,始終只是從府內冰窖裡拿小綾錘敲下來的邊角料,既然冰塊是掌握在你手中,就需利用好它。”

高瑩宸眼眸清亮,五指收攏,問道:“添錦,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告訴你答案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蘇啟霄反問道,“你想要的到底是治理揚州弊病,還是控制揚州百姓?”

“治理……揚州!”

“太好了,既然是治理封地,先治世族豪強。”蘇啟霄緩緩解釋道,“文人最是易倒戈,揚州不是龐大的廟堂,地方官員上下無主心骨,你是執政藩王,他們始終得聽命於你,只要恩威並施,這就好辦。所以你真正要面對的、同樣是揚州最大弊病——只有那些勾連成團、魚肉百姓的地方豪強。”

蘇啟霄目色凌厲,語氣狠切道:“殺雞才可儆猴,既然本王來了,那就幫你拿最大的那隻烏雞開刀。”

高瑩宸怔怔地望著他,倏忽間安心笑意寫滿雙眸。

從廣陵樓看他只知飲酒作樂時的擔憂,到現在總算見到了蘇啟霄意氣風發的模樣,高瑩宸也能放下心來。

高瑩宸站在他身側,緩緩問道:“等你回了蘇地,也要做同樣的事嗎?”

蘇啟霄沉沉嘆了口氣,搖頭道:“蘇地的情況和揚州截然不同,牽扯了不少當年跟隨我蘇家的老功臣,到時只會難上加難。”

高瑩宸不解問道:“你蘇地有蘇歧老先生和舞陽長公主在,治理不是已經很好了嗎?”

“正因如此,祖父和母親才沒法往那些功臣之後身上動刀,只能本王親自來。”蘇啟霄神色冷冽道,“新桃換舊符,難免傷筋動骨。”

高瑩宸默然片刻,只見蘇啟霄眸眼暗沉如火,低聲念道——

“蘇地三年清知府,冗餘十萬雪花銀。”

蘇啟霄輕搭著手指,冷冷一笑,繼而開口道:“這是本王在天道山期間所聽見之事。可見蘇地的弊病乃是大夏王朝內諸多弊病之一。就連自古富庶之地的江南,若只是富在官商,而非藏富於民,時日一久必有多患。三王登高樓那日,我們三人心願皆是大夏國祚脩永,而今大夏建立已有二十春秋,除了五年前夏唐之戰外,大夏多處在休養生息階段,仍出現了倉廩未富、螻蟻先生的景象。百姓民脂民膏由官員斂奪、油水盡收,而官員量卻吐故有滯、納新不止,不出多久必出現冗官情況,甚至有為官者借權剋扣軍餉、販賣官爵,至於官官相護之流,竟更是屢見不鮮……這些爛事,王朝各地有,蘇地不會沒有。”

鳳靈王聽得仔細,反倒出神了。

等回過神來,高瑩宸望著已有半年未見、俊顏無暇的蘇啟霄,神情微怔。

“看來留給你的,並不是世人眼中光鮮的蘇地四州。”她輕聲道。

蘇啟霄眼中散出一縷幽寒,低聲道:“如此光鮮亮麗的鳳靈王府都會有不易察覺的陰黴角落,飛蟲髒汙狼藉,何況你整個揚州城,以及更龐大的蘇地四州。”

高瑩宸柔聲說:“看來世人看得見你的金貴,看不見你的肩負。”

蘇啟霄搖頭淺笑:“還談不上肩負,只是那年三王登高樓,我們之間有過‘大夏皆脩永’的誓言,我想代替淳風完成它。”

“那過幾日一同去百花嶺為淳風祭酒吧?”

“好。”蘇啟霄點頭道,“不過在那之前,明日你得親自與我去趟揚州郊野。”

高瑩宸眨了眨眼,問道:“就我們二人?去冬日賞雪?”

“還沒那麼悠閒,是要去尋訪一位賣女紅的姑娘。”

“可揚州郊野唉,你認識路?”

“不認識,所以我還叫了廣陵樓的那兩個花魁妹妹領路。”

“你?這麼快就叫上妹妹了?”

“……”

蘇啟霄凝視著她的容顏,沉默片刻,打趣道:“不過現在想想,這株雙生並蒂蓮姐妹是挺特別的,若非青樓花魁身份,西子榜應有其名。尤其是你,該再去看看。”

“嗯?你什麼意思?”高瑩宸感覺蘇啟霄話裡有話,狠盯道。

他嘴角扯了扯,笑得有些不可見,“畢竟,也好讓一向自認江南美貌第一的鳳靈王知道,自己不過是在偏安夜郎一隅罷了。”

“……夜郎嗎!自大??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