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於一場偶然的思想互動,從那天起,陳緣知的熔核APP裡多了一個好友,名字叫漣。

漣在頁面標註的性別是男性。陳緣知透過觀察他的收藏夾和點贊,發現他對心理學和社會人文很感興趣。

似乎是對物理情有獨鍾,收藏了很多有關電學和運動學的書籍。

兩個人無論是參與的話題討論,還是關注的問題,還是說話的風格,還是看待問題的角度,或是價值觀念,都高度重合。

陳緣知默默地在心裡結論——除開對方是男生這一點——這簡直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她。

在聊天過程裡,陳緣知也發現他們確實在很多問題上看法一致。

在旁人看來,陳緣知想法跳脫,過分理性,苛求挑剔,但漣總能明白她的思路,也能共鳴她的想法,偶爾也能解答她對一些人際交往問題的疑惑。

——之所以說偶爾,是因為大部分時候,他們倆都一樣困惑。

一開始,陳緣知還為此驚奇,“原來你也有不會的東西啊?”

漣回答,“我又不是神仙,當然會有不懂的。尤其是人際交往本來就是一門很深的學問。”

兩個月來,隨著不斷地聊天,陳緣知在腦海裡慢慢搭建出了對漣的印象。

思想成熟。沉穩而果斷。有時言辭犀利。非常聰慧,思維敏捷。知識面廣泛,博覽群書。

——一種她在現實生活中,從未遇到過的人。

“妹兒啊,在學校千萬好好學習,不要早戀哦!早戀可影響學習嘍,我女兒就是高中談男朋友,高考才沒考上好大學。”

“是,好好學習肯定是最重要的嘛。”

“說起來也氣人,她不該談男朋友的時候談,上了大學,該談的時候了又和我說不想談了,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你說這像什麼話?現在都25歲了,連個結婚的影兒都沒見著,可把我急的啊!”

老大爺唉聲嘆氣的話語把陳緣知的思維拉回現實,陳緣知目光偏轉,定在了老大爺身上。

對面的女孩看著老大爺,還是笑著的:“您別擔心啦,她才25歲呀,很年輕的,急什麼?”

老大爺眉毛壓下,雙目圓瞪:“怎麼不急!我周圍的親戚朋友,就她這麼大了還沒結婚生孩子的!每次見人說起這事,我都覺得可丟人了!”

“早結婚也有得挑啊!我們鎮上就有一個女的,拖到30歲還沒結婚,最後只能找個條件不咋地的,哎呦,你說這是何必呢。”

“而且一個女人,不可能不結婚的吧?不可能不生孩子的吧?那不然人家街坊鄰居的白眼球子都要砸你的!”

陳緣知一開始聽得眉毛蹙緊,到後面她反而慢慢展開眉宇,回到了面無表情的狀態。

這時,對面一直低著頭不說話的女孩突然輕聲說了句:“為什麼不能呢?”

陳緣知頓住,她轉頭看向那女孩,她坐在座位上,還是那身普通的裝束,但神色似乎不同了。

老大爺急了,“哎呦妹兒啊,你說為啥不能?你就在那一塊生活,你不結婚,那閒言碎語還不把你搞死哦——”

陳緣知:“我也想問,為什麼不能呢?”

對面的女孩驚訝地抬頭,眼睛睜得老大。

老大爺瞪眼看陳緣知,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不結婚,你在哪裡都是要被周圍人戳著脊樑骨說閒話的!為啥不能,你不結婚有什麼好處,你老了怎麼辦,難不成你住養老院啊?妹兒啊,你動動腦子想想……”

陳緣知朝對面的女孩看去,展顏一笑。

那女孩愣愣地看著她。

陳緣知開啟手機,那條新發的感想下面已經有了幾個人評論。

她一眼就看到了漣。

他說,“忍忍就過去了。”

陳緣知忽然覺得有點好笑,但旁邊的老大爺還在持續輸出,她不太好意思笑出聲,所以她努力抿著唇,開啟了和漣的聊天框,打字道,“晚了,現在和其中一個吵起來了,怪我一時沒忍住。”

陳緣知剛發出去沒幾秒,那邊就秒回了:“怎麼說?”

陳緣知頓了一下,漣這個時間很少會秒回,一般都是不在的。

“嗯……關於試圖糾正一些老年人的陳舊觀念?”

那邊很快道,“這樣啊。”

陳緣知看著螢幕,那邊接著說,“我猜你應該明白自己沒法糾正的才對。”

陳緣知,“你猜的沒錯。”

在十六年的人生裡,她早就明白了人和人之間,因思想與理念的不同而相隔著的巨大的鴻溝,是無法跨越的。

並非是她消極。她嘗試過很多次試圖跨越,最終現實都會告訴她不過是白費心思。

在看清這點之後,陳緣知早就放棄了和老大爺論辯的想法。

“他一直在搭話一個小姐姐,因為他幫那個小姐姐抬了行李箱。我看他們似乎聊得很愉快,本來沒打算理的。”

直到剛剛,陳緣知從那個女孩簡短的反問裡讀出了些別的什麼。

原來不是乖寶寶,而是不服說教的倔小孩。

“所以我出聲了,我不介意幫那個小姐姐轉移一下火力。”

反正她沒有會被道德綁架的顧慮,也從來能輕鬆過濾閒言碎語。

漣那邊隔了兩三秒,說:

“清之,你又在日行一善嗎?”

陳緣知這次是真的有被逗笑,她翹起唇角,“對呀,你說的,讓我多積點德。”

上次討論張愛玲時,漣被她嗆得說不出話,最後氣急敗壞地說讓她積點口德。

漣:“……”

漣:“你真的好記仇。”

陳緣知鎖上螢幕,在老大爺的碎碎念和火車行駛的喧譁轟鳴裡望向窗外,她捋著自己不聽話的髮絲,唇角的笑慢慢盪開。

夏天啊,她其實早就已經過煩了。

無論是畢業,還是開學;無論是與朋友分離,還是新的壓力到來。

氾濫廉價的綠蔭,吐著火焰的太陽。

夏天裡好像並沒有什麼值得她懷念的東西。

但是,在這個夏天,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火車到站的那一刻,陳緣知的感想星球裡更新了一條僅自己可見的感想——

“我不會告訴別人,靈魂能被另一個人讀懂,是一件多麼令人開心的事情。

“它會讓我覺得我沒有那麼孤獨,原來我也可以被某一個人完全理解。

“我遇到了我的soulmate。在這個夏天。”

————

車輛行駛在車流中,陳緣知坐在後排,長睫輕垂,白皙如瓷的指尖戳打手機螢幕。

駕駛座上的男人透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

“是下午兩點去報到?”

“嗯。”

“幾點需要來接你?”

陳緣知聲音淡淡,“如果你不方便的話不用麻煩,我自己搭地鐵回家。”

陳文武無奈,“我是你爸,爸爸接女兒怎麼可能不方便。”

陳緣知停下了動作,垂眸道,“那我到時候看情況吧,如果沒給你打電話,你就別來了。”

車內又陷入寂靜。

車流把路切割成黑白灰的幾何形狀,光抹了一層在車玻璃上,亮晶晶閃爍著的不是珍珠,而是城市裡紛揚的灰塵。

陳文武一邊打方向盤,一邊說,“以後就是高中生了,高中三年很快的,一眨眼就過去了。”

“考上了東江是好事,但在東江裡你會遇到更多挑戰,更多比你有能力,比你優秀的人。爸爸希望你明白,你要更努力學習才行。”

東江中學,春申市最知名的公立高中,國家級重點中學。

雲集了來自春申甚至全國各地的精英學子,不僅是公認的春申市最好的高中,還是臨近的幾個省份,甚至整一片地區裡,綜合素質最強的高中。

保持著驚人的清北數量和985211比例的同時,還坐擁春申市最好的師資條件和硬體設施,校園佔地面積極大,風景秀麗如畫。

窗外的風和著乾燥的熱意襲來,陳緣知一邊把窗升起,一邊答:“我知道。”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往什麼方向走,她從不是那種會迷茫不前的人。

————

東,江,中,學。

陳緣知站在原地看了眼頭頂的金色匾額,目光轉向大門。

門口排了長隊在檢查,陳緣知走到隊尾,拿出手機開啟健康碼。

隊伍一寸寸地往前挪動,她定睛一看,忽然頓住。

……糟糕,沒帶口罩。

陳緣知回頭看,後面已經排起了長隊,自己被夾在隊伍中央。

校門口也不像是會有口罩的樣子……

“……是丟東西了嗎?”

陳緣知被打斷思緒,這才意識到自己看後面看了好久。

她慌忙說了句“沒事”,然後轉過身,視野裡掠過黑色T恤的下襬,以及一段骨節分明的手指。

……好高。

陳緣知再次摸了摸口袋,前面的隊伍挪動,她跟著又往前走了一步。

後面的男生跟著也走了一步。

……救命,為什麼突然感覺社恐了起來。

陳緣知捂著自己的額頭冷靜了一會。

在腦海裡提前組織好語言,她轉頭,看向身後的男生。

“你好,我好像忘記戴口罩了,請問你有多餘的口罩嗎?”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人脖頸處,緊接著補充道,“我付錢給你。”

短暫的寂靜後,那清凌低沉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有。”

聽到拉鍊拉開的聲音,陳緣知慢慢移動視線,聚焦到眼前那人的臉上。

純黑色的口罩和白皙面板在眼下切割出疏離陡峻的冷意,大部分臉被遮住,露出一雙格外好看的丹鳳眼,眼皮褶皺很深,睫毛纖長。

他剛剛抬眼看來的眼神明靜,很亮,濃黑和淨白的強烈對比,越發襯得人冷清,偏偏此刻是午後,暖熱日光篩過他眉間細碎的黑髮,斑駁了他眼底的清潭,一時間讓她覺察出幾分深藏的溫緩柔和。

他拉回書包拉鍊,遞給她一個單獨包裝的口罩。

“謝謝,”陳緣知接過,拿在手裡看了兩秒,然後拿起手機,“你開啟一下收款碼吧。”

那人似乎是笑了,眼睛微微地彎起來,“不用了,一個口罩而已。”

“不行。”陳緣知堅持道。

那人指了一下前面,陳緣知扭頭,跟著隊伍又往前挪了一步。

她轉過頭,不放棄地繼續說,“我還是得把錢給你。”

那人的聲音裡帶上一些無奈,“五毛錢也要給我嗎?”

驕陽似火,陳緣知看著他,眼睛裡映著淺淺的光,“這不止五毛錢吧。”

那人似乎是愣了一下,轉而有些意外地看著她。

陳緣知接過的時候就發現了。

純黑色的布面,右下角和繩子上印著燙金的“氫”的字樣。這個口罩是“氫攝”APP舉辦的某次網路攝影比賽的一等獎的獎品。

陳緣知曾在漣的星球動態裡看到過這個口罩,漣愛好攝影,偶爾會在動態裡發自己拍的照片。

“我也玩那個APP。”為了防止眼前人多問,陳緣知乾脆撒了一個小小的謊,把原因揭了過去,“抱歉,我覺得我得付錢給你,不然我不好意思接受它。或者你有別的口罩嗎?”

那人看了她一會,笑了,“這麼小眾的比賽也知道啊。”

他接著說,“我沒有別的口罩了。”

陳緣知:“那我還是……”

“拿著吧。”那人眯起眼睛,那對漂亮的丹鳳眼裡流露出一絲笑意,“你說得對,它或許不止值五毛錢。但是在我這裡,它確實是可以免費送給需要的人的東西。它的價值應該由我來決定,你說是嗎?”

這番話其實略微有些強勢。換作普通人,多少會以為對方生氣了。

但陳緣知莫名覺得,他笑得比剛剛要真實一些。

她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些什麼。

前面的人已經檢查好了,拿著表的門衛在喊:“下一個!”

陳緣知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接受這個了。”

“謝謝你,我叫陳緣知,在高一27班。如果你以後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就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