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啊?!我們的節目哪裡不好?!”

窗外傳來了某個聽上去怒氣衝衝的女聲,陳緣知翻書的動作一頓,抬頭從窗簾的縫隙間看向窗外。

牆邊站著的齊敏睿滿臉怒火,看得出來剛剛大吼的人就是她。

孫絡,姜織絮,蜀錦澤等人都在。除了剛剛親眼去看了名單的三個人之外,其他人似乎都是剛剛才從她們那裡得知節目落選的訊息,幾個人圍做一團站著,沒有人出聲,一時間氣壓極低。

離陳緣知最近的是張纖章,她的表情也非常難看,但和偏衝動的齊敏睿不一樣,她更在意臉面,“敏睿,你小點聲。”

陳緣知的眼眸不動,靜靜地看著他們。

她注意到蜀錦澤的表情非常難看,他嘴唇開開合合,手勢揮舞著,不知道在說什麼。

魏風原看了一眼姜織絮,沒說話,也沒有什麼表情。

陳緣知沒有聽到多少,不知是誰低聲說了句“換個地方吧”,“這裡人太多了”,一群人隨著話語動了起來,到樓上去了。

陳緣知看著窗外的人影走遠,忽然站了起來,離開了座位。

她一路沿著樓梯下到一樓,公告欄前人滿為患,她站在遠處,直到人散去一些,才慢慢靠近。

東江中學的校慶節目是高一高二混合初選的,並且沒有給各年級硬性名額,所以往年來透過初選的節目裡,高一的總會比高二的少一些。

此時公告欄張貼的通知單上赫然寫著二十個節目的名字和所屬班級,還有參演者的名字。

陳緣知從上到下掃視了一圈,確實是沒有他們班的節目。

陳緣知斂眉,剛想退出人群,抬眼便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康柔嘉。

陳緣知停下腳步,多看了一眼節目名。

高一16班,出演節目《蓮花女》。

……

當晚,班裡特別安靜。

下了晚自習後,陳緣知照例在門口等姜織絮,兩個人一起往樹木林立的小道上走去。

陳緣知看了一眼低著頭不說話的姜織絮,主動問起,“你還好嗎?”

姜織絮看了陳緣知一眼,無奈一笑,“我沒事……只是落選而已。”

“可能我們的節目,老師們不喜歡吧。”

姜織絮,“而且為了這個節目付出了最多心血的是孫絡和蜀錦澤……如果真的要難過,也輪不到我。”

陳緣知,“其他人想的也和你一樣嗎?”

姜織絮的面板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皎潔,她輕聲道,“不。孫絡和張纖章說我們的節目落選,也有可能是節目時長的原因。”

“孫絡說她當時去登記時,就覺得我們的節目時長不太對勁,比平時計時的還多半分鐘,是那一列裡面時長最長的的一個,所以她就懷疑是表演節目的時候計時的人開表開慢了。”

“孫絡也和計時員說了,但是負責計時的那個學生說,這沒什麼的,節目只要在規定時長內就行,所以她就沒有再追究了。”

“但現在來看,我們的節目可能就是因為時間太長了,比其他齊舞的節目都要長,所以才上不了。”

陳緣知慢慢地“啊”了一聲,“還能這樣?”

姜織絮點了點頭,嘆了口氣,“……然後蜀錦澤說,不止是時長,其實也有可能是節目性質的原因。”

“他看了節目表單,這次所有的韓舞都沒有透過。只有街舞社那一首作為嘉賓表演透過了,其他透過的節目要麼是國風群舞,要麼是古典舞獨舞,要麼是那種特別正經的春晚小品。”

“他說,可能就是因為他們跳的是韓舞,所以跳得再好也沒用,那些老師就卡他們,不會讓他們透過的。”

姜織絮複述道,“然後孫絡就很氣憤,一直在罵,說‘那這樣的話幹嘛不早說啊?!他要是明確說韓舞不給過我們根本就不會跳這個!之前又不說,到了初選又以這個為限制卡節目,他有病吧!’”

陳緣知摸了摸她的肩膀,姜織絮看了她一眼,低聲道,“其實我也有點難過吧,畢竟是和大家一起認真準備的節目,結果上不了臺……感覺之前的努力都白費了一樣,我猜大家也是因為這樣想,所以才覺得特別不好受。”

陳緣知安撫道,“沒關係的。才高一呢,以後還會有機會。”

姜織絮似乎也已經過了最難受的那股勁,經過陳緣知的一番安慰以後,她又恢復了平常的笑容,兩人心照不宣地開啟了新的話題。

……

校慶日比期中考試來得更快。

晚會在東江中學的禮堂裡舉行,一個班坐一塊區域,陳緣知本來是打算和姜織絮一起坐角落的,結果再一次被拉到了孫絡身邊。

孫絡笑嘻嘻地挽著姜織絮的手臂,“來來,這裡這裡!小絮快坐我旁邊~”

陳緣知落座前看了一下週圍的人。

她左邊是她的同桌黎羽憐——她人現在不在座位上,因為她參演了愛心社的話劇,所以直接去後臺準備了,只讓陳緣知給她在班裡留了一個座位。

她前面是張纖章,齊敏睿和陸茹葉,孫絡一邊是姜織絮和她,另一邊是阮珊珊。

陳緣知:又一次被孫絡的小團體包圍了呢。

“緣知!”陳緣知轉頭,孫絡隔著姜織絮遞過來一袋已經開封的薯片,笑容滿面,八顆牙齒全都露了出來,“你吃這個嗎?”

陳緣知不愛吃薯片。

但她覺得如果這樣拒絕,可能會讓對方有些尷尬。

她抬手拿了一片最小的,點點頭,“……謝謝。”

孫絡笑得很開心,“沒事沒事!”

就在陳緣知剛剛把目光移開,朝舞臺上看去時,她忽然感覺椅背被人踢了一腳。

這一踹的力度可不小,即使有棉墊的緩衝,也還是反彈了一部分到陳緣知的背上,陳緣知抵著椅背的手也被撞得一抖,剛剛才拿的薯片沒拿穩,就這樣掉在了禮堂的地板上。

陳緣知不由得頓了頓,轉頭看去。

朱歡寅坐在她正後方,腿蹺在另一條腿上,低著頭正在玩手機。她旁邊坐著謝槿樺,手裡拿著書,正在開啟扶手掏小桌板。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視線,朱歡寅抬頭看來,挑了挑眉,“有事?”

陳緣知定定地看了她幾秒。

她慢慢地回答道,“不……我沒事。”

陳緣知轉回頭,重新看向舞臺。

東江中學的禮堂在建造之初充分考慮到了實用性的問題,將可容納人數做到了極致,但也因此導致這個禮堂的舞臺和觀眾席相比起來,大小規模上有些許懸殊。

此時,舞臺上和舞臺下的過道上全是來來往往的學生,有穿著演出服化著精緻妝容的女孩結伴匆匆忙忙地走過,也有脖子上掛著工牌的學生會工作人員在維持秩序,有老師在用麥克風指揮學生搬東西:

“那邊的同學,來一下,把這個鋼琴搬到後面去……”

陳緣知坐了不到半分鐘,便忽然轉頭對姜織絮說道:“小絮,我去一下衛生間,如果待會兒班長來清點人數,你和他說一下。”

姜織絮本來在聽孫絡說話,聞言連忙轉頭,“好的,沒問題,你去吧。”

陳緣知站起來,逆著人流走出了擁擠的座席區。

禮堂有三層,每一層都有衛生間。

陳緣知來這裡之前有看過學校各個建築物的內部圖解,她記得禮堂的指揮室和演播室都在三樓,相對的,三樓的人也少一些。

陳緣知沒怎麼猶豫,朝著三樓的衛生間而去。

如她所料,三樓人煙稀少,而且喧鬧聲都集中在另一頭的演播室那邊。她走進衛生間,卻沒有急著進入隔間,反倒是站在鏡子旁,開啟了水龍頭開始洗手。

“陳緣知。”

突然被人喊了名字的陳緣知並沒有露出嚇了一跳的神色。

她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抬頭朝門口看去,面色平靜如常地寒暄道,“好巧。你也來三樓上廁所?”

朱歡寅看著她,好看的野生眉慢慢皺起。

朱歡寅沒有拐彎子,而是非常直接地發問道:“你這是準備加入孫絡的小團體了?”

陳緣知關上水龍頭,雪白的鏡面上沾著點點水光,她甩了甩手,看向朱歡寅,否認了,“我沒有這個打算。”

朱歡寅不滿,“沒有你為什麼還老是和她們混在一起?”

老是?

陳緣知印象中和孫絡的接觸並不算多,能給朱歡寅留下她和她們“老是混在一起”的印象,多半有朱歡寅看到了上次體育課她和孫絡她們坐在一起的原因。

陳緣知沒有挑明,只是說,“姜織絮是我的好朋友,我只是想和她坐在一起罷了。”

她抬起眼,此時的朱歡寅站在衛生間門口,眼眸卻是雪亮的;而陳緣知站在一片燈光裡,眼底卻是一片安靜的黑。

陳緣知開口道,“歡寅,你很在意我會不會和孫絡交朋友嗎?”

陳緣知打起直球來,和朱歡寅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朱歡寅被問住了,她“嘖”了一聲,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我只是覺得你和槿樺很像……她是個聰明人,你總不能犯蠢吧。”

陳緣知心裡覺得她眼神逃避的樣子很有趣,於是微微笑了起來,“那現在你知道了。”

朱歡寅重新看向陳緣知,陳緣知歪了歪頭,“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朱歡寅,“……沒有了。”

朱歡寅在轉身離開的最後一刻,對陳緣知說,“你最好還是離那兩個女的都遠一點,靠近她們對你來說沒好處。”

陳緣知,“那兩個女的?”

朱歡寅扭頭走了,丟下兩個名字:

“——孫絡,還有蔣欣雨。”

蔣欣雨?

陳緣知對蔣欣雨的印象不算深也不算淺。

不算深的原因是她和蔣欣雨的圈子完全不重疊,從開學以來,她既沒有和蔣欣雨說過話,也沒有聽說過什麼和她相關的八卦。

不算淺的原因是,陳緣知從蔣欣雨開學的那番自我介紹裡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她的直覺一向強烈且準確。

和孫絡不同,印象中蔣欣雨在班裡比較受歡迎,除了孫絡圈子裡的核心成員和朱謝二人之外,幾乎沒有人不賣她面子。

她和孫絡似乎是兩個極端,她從不輕易和別人起爭執。

朱歡寅走了,陳緣知自然也沒了呆在此處的理由,她轉身走出衛生間。

在路過樓梯口時,陳緣知看到了走廊盡頭的人群。

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許臨濯穿著普通的冬裝校服,手裡拿著一份資料和麥克風,正站在一堆人中間。

演播室裡的黃光傾瀉而出,光線附著在他的衣襬和喉結處,他垂下眼,雙唇開開合合,清瘦修長的手指在紙頁上比劃著什麼。

陳緣知看著許臨濯的側臉,不知道為什麼,她莫名想起了和漣討論過的話題。

在那個酷暑難耐,滿眼繁綠的季節,她和那個人交換過許多天馬行空的思考和見解,他們從宇宙大爆炸聊到哲學和宗教,從魯迅聊到莎士比亞,從人性聊到一張最天真的笑臉。

中考完的陳緣知,在一開始,還覺得那兩個月會很漫長。

直到她發現和漣聊天的每一日,時光都宛若飛逝,瞬息溜走。她常常是一整天下來還覺得意猶未盡,縱使他們連每分每秒都並未虛度。

那時的陳緣知不是不好奇的。

她在心裡猜測,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他,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也是在那段時間裡,他們聊到了和容貌有關的話題。

陳緣知那時忍不住,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怎麼看待一個人的長相呢?如果有人因為你的長相接近你,你會覺得反感嗎?”

這不只是試探,也是陳緣知確實困惑已久的疑問。

她上了初中以後,不乏有男生無視她的冷淡向她示好,為她做抄筆記,買早餐之類的小事。

但這些人,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見過了她的照片或者本人才這樣做的。

甚至他們中很多人其實一點也不瞭解她,就對她說喜歡。

這一度讓陳緣知非常反感。

漣:“長相嗎?好問題。”

“如果是我的話,可能不會反感吧。”

“人本身就是視覺動物。對長相好的人有好感是正常的,可以理解。”

陳緣知,“不會覺得他們很功利嗎?”

漣只用了一個詞語來回答:“人之常情。”

“事實上我覺得,大部分我們困惑的社會問題,追根溯源,都和心理學有關。”

“清之,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有一位認識的朋友,他初中的時候滿臉痘痘,還有些胖,個子也不高,是那種丟在人堆裡屬於平平無奇那一掛的男生,甚至可能還不太好看。他那時從來不會被女孩子注意到,更沒有人對他說過喜歡他。”

“但他後來和我說,他喜歡上了班裡一個女孩。”

“我問他,喜歡她什麼,他說她的長頭髮很好看,搭在肩膀上時柔順得快要滑落;他說她面板很白,讓人想到把黑板擦放到多媒體桌上時,落在玻璃板上的粉筆灰;他說她的聲音動聽,好像他最喜歡的那個唱《遇見》的歌手孫燕姿。”

“我那時一句話都不說,我只是看著他,然後問了他一句,‘真的是這樣嗎?’”

“他就沉默了。過了很久,他才重新開口,對我說,‘因為她會對我笑。她笑的時候,臉是微微紅的。’”

“後來,我朋友下定決心要變成一個好看的人,他為此每天都去操場上跑五圈,吃生雞蛋,去看了好多個面板科醫生,甚至買起了會被一些男生嘲笑的護膚品。”

“最終,他成功了。他去了一個很好的高中,他在那裡第一次見到同班的同學時,就有女孩子主動跑上來和他搭話。”

“他變得很受歡迎,那些女孩裡也有很多留著柔順的長頭髮,面板潔白勝雪,聲音像是各種未出道的歌星。沒過多久,我就聽說他拒絕了一個女孩的告白,即使在別人的描述裡那個女孩非常漂亮。”

“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發現過了這麼久,他還是喜歡那時會對著平平無奇的他臉紅微笑的那個女孩。”

“他說,一開始他覺得自己的相貌配不上她。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不只是相貌配不上。”

漣說到這裡便停止了打字,沒有再發新的訊息回來。可陳緣知卻明白了他的未竟之言。

——還有心。

那時便不會以貌取人的女孩,她何止外表清秀美麗,她的心才真正令人高山仰止。而故事裡的男生,一開始或許也有那樣一顆真摯的心,可最後竟是自己將它弄丟了。

對話方塊裡又彈出了新的訊息,是來自漣的。

他說:“我不在乎他人因為我的外貌接近我,也不反感他們因此對我產生好意。但我知道,有很多東西遠比一張好皮相更重要。”

“我始終會更珍惜那些在我風雨交加時向我伸手的人們,而非金碧輝煌裡與我共享筵席的人;我會更珍視那些因為看見我的價值而向我走來的人們,而非從頭到尾都陪伴我,卻不知我所求為何的人。”

“我會把我的所有特殊對待,留給那個讀懂我靈魂的人。她也許也為我的外貌所吸引,但她一定是比這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我的存在。”

陳緣知慢慢從久遠的回憶中掙脫出來。

那個躁動不已的夏天裡,她和漣交換了彼此跋涉十餘年的孤獨,幻想和迷茫。他們在輸入框裡縱然暢談,滿腔的熱血沸騰和契闊不已,全都化為夜深人靜時落在心上的詩篇。

這樣的一個人,讓她怎樣不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