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野雖然嘴上說著“雨林漂流不過如此”,但不適的身體還是很誠實地做出了反應。

他趴在雨林漂流旁邊的排水溝上半晌才面色蒼白地直起身,抹了把額上細密的汗,擰開手邊放著的一瓶礦泉水喝了兩口,胃裡那種翻江倒海的感覺這才慢慢消失了。

屬實是要吐了。

其實前半程的害怕只是源於未知,後半程怕倒是不怕了,就是有點沒適應這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楚山野覺得自己應該是暈船。

他剛直起身準備活動活動四肢,恰好看見顧輕言拿著洗出來的照片走了過來,連忙一改剛才的面如菜色,靠在一邊的欄杆上假裝低頭看手機。

"照片洗出來了,一張25兩張45,他怎麼不去搶?"

顧輕言原本看見洗照片的價位後就想轉身走人,但在走人之前忽然瞥到了兩人照片上的動作,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要走的腳步,到底還是當了那個冤大頭洗了照片。

楚山野接過照片,原本以為拍下來的畫面是自己揣著小心思擺出的借位動作,卻發現居然不是,而是自己在顧輕言身邊嚇到模糊的那張。

“他都不給你選一選嗎?”

楚山野捏著那張照片,挺嫌棄的,但又不能把嫌棄說出口,只能善意地提醒顧輕言:“現在回去應該還能讓他給你換一張?"

“換不了了,”顧輕言說,“我剛才挑了半天,除了這張以外其他都是虛的,動作都看不清。”

楚山野“哎”了一聲,撓了撓頭髮:“行吧行吧,就不該指望他們那個破相機拍出什麼好照片。"

他話是這麼說的,但動作卻很誠實地將那張照片塞進了自己隨身帶著的包裡,轉頭問道:“你還想玩什麼?"

“有點累了,”顧輕言說,“隨便進逛吧。”楚山野不疑有他,轉身走在了顧輕言前面。顧輕言鬆了口氣,剛才一直背在身後的手這才悄悄拿到身前。

其實在洗照片時他一時沒忍住,選了兩張照片45塊的坑錢套餐。

在此之前顧輕言也去過一些提供拍照服務的景點,拍攝免費,但是洗照片一張比一張貴。他對這種活動沒興趣,可楚皓卻不知為何特別熱衷,每次都拉著顧輕言拍照,甚至還想把照片都洗出來,話裡話外都等著顧輕言拿錢。

r/>顧輕言雖然對他有戀愛濾鏡,但到底也沒傻到那個地步,不願意當這個冤大頭。楚皓每次都張嘴

閉嘴地陰陽怪氣他,他就當沒聽見,自己玩自己的。

可不知為何,這次他忽然就想把照片洗出來了。

或許是因為和楚山野出來玩很開心,又或許因為某張照片上對方的動作實在……

顧輕言垂眸看向自己手中剛才藏起來的照片,心跳有點快。

照片中的自己正笑得開心,而身側的人眸中滿是難掩的驚訝,貼著他微微側過臉,好像要吻他,或是剛剛吻過他。而在雨衣交疊的部分,兩人的十指正緊緊地糾纏在一起。

他捏著照片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下,不自覺地捏緊了相紙。或許在別人眼裡,這張照片中的兩個人和一對情侶沒有差別。

楚山野對他的態度似乎已經很明確了,只是沒有明說出來而已。顧輕言大概知道他在想什麼,卻有些不敢輕易邁出那一步。

可能是因為上一段很糟糕的感情,已經磨滅了他對“愛情”的大半幻想與渴望。

前幾年還談戀愛的時候,他對楚皓一直有一種所謂的“初戀濾鏡”或是“竹馬濾鏡”,無論對方的哪些行為讓他覺得不舒服,顧輕言也因為這所謂的濾鏡對他一忍再忍。

顧輕言對愛情的底線只有一條,就是忠誠。他自小的家教和父母的相處模式讓他覺得忠誠是愛情的必需品,無法容下第三人的感情。

楚皓剛開始確實表現得很忠心,這樣那樣的缺點他都忍了,唯獨變心這一條他忍不了,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上一段感情中顧輕言是主動的那個,甚至有幾次主動得他現在想起來都很後悔,所以這一次他不會再輕易主動做些什麼,除非對方給了他很多很多的安全感,不然他寧可跑掉也不會讓自己受傷第二次。

可這張照片拍得實在太好了,就好像他們真的在談戀愛一樣。顧輕言嘆了口氣,將照片收進自己的口袋裡,決定就當做是一個美好的回憶封存起來。

楚山野往前走出一段距離才發現顧輕言沒跟上,於是停下來站在路邊等人,恰好遇見了杜興賢和童然。

NGU的上輔不知道去哪浪了,這會兒頭髮和衣服都亂七八糟的,甚至半邊身子都溼透了,看見楚山野後興高采烈地打了個招呼:"呦,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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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山野有些嫌棄地打量了下他倆:“你們頭髮怎麼和被狗啃了一樣?”

“我靠,太刺激了,”杜興賢說,“你這種人不可能去玩水上大擺錘的,我說了你也不懂那種刺激的感覺。"

楚山野撇了撇嘴:“別以為就你能玩,鬧得好像誰不能似的。”

杜興賢聽了他的話後有些驚訝:“哦?此話怎講?”

"沒什麼。"

楚山野摸了下自己腦後扎著的小揪揪,語氣輕描淡寫:“也不過就是剛從雨林漂流出來而已。”“你去玩雨林漂流了?”杜興賢瞪大了眼睛,“我倆正準備去呢,刺激嗎?你吐了沒?”

楚山野“嘖”了一聲,抬腿踹了他一腳:“你問得這是什麼話?當然沒吐,你以為我那麼脆弱嗎?"

他說完後輕咳一聲,假裝若無其事道:“刺不刺激這個麼…哎,也就那樣吧,沒什麼好玩的,幼稚。"

童然看著他嘖嘖稱奇。

之前有一次他們團建去了S市的迪士尼樂園。迪士尼裡面的專案本來大多都是給小朋友設計的,唯一一個稱得上“刺激”的算是創極速光輪。杜興賢和童然對這個專案特別感興趣,拉著楚山野要去玩,沒想到楚山野剛開始還不樂意,說他太幼稚了,最後被幾個人好說歹說才勸了上去,下來的時候還臉色很差地罵罵咧咧。

後來他們私下分析,楚山野可能是害怕,但是礙著面子不好說,只是戴著個口置故作高貴冷豔地站在一邊罷了,實際上心裡說不好正在瑟瑟發抖,簡直弱小可憐又無助。

顧輕言追上楚山野時恰好聽見了他說的那句“也就那樣吧”,沒忍住笑了出來。

“學霸,你也在啊?”

杜興賢對他招了招手:“今天玩得好嗎?”

“玩得挺好的,”顧輕言看著楚山野眼中演出來的不屑,忽然就特別想逗逗他,“剛才你們在聊什麼呢?"

“聊雨林漂流。”

杜興賢見顧輕言問,興致勃勃地給他講:“學霸你知道嗎?之前我們一起去迪士尼的時候他連小矮人礦車’都不敢上去,更別提創極速光輪了,都是兄弟幾個把他抬上去的。"

顧輕言揚起眉

看了楚山野一眼:“真的嗎?之前倒是沒看出來。”

“他可會裝了,別人以為他是高冷,但大家都知道隊長有時候慫得厲害,”杜興賢知道有顧輕言在自己就不會有性命危險,嬉皮笑臉地躲在顧輕言身後,“剛才聽他說玩了雨林漂流我倆都挺驚訝的,不會也是你把他拽上去的吧?"

杜興賢說了“也”。

顧輕言眼中的笑意更深,看了楚山野一眼,卻發現偶像包袱很重的弟弟正歪著頭看向別處,但耳朵尖卻是紅的。

果然是個彆扭弟弟。

還是那個又彆扭又不願意示弱的怪小孩。

楚山野聽了杜興賢問的話後有些警覺地抬眸,似乎生怕顧輕言說些戳破他拙劣偽裝的話,卻沒想到那人溫溫柔柔道:"沒有啊,他比我還積極,是先去檢票口排隊的呢。"

童然和杜興賢聽了他說的話後,目光中露出了幾分驚訝。

楚山野眉心微動,半晌後“喊”了一聲,直起身走到顧輕言身邊:“走啦,不是說要去逛?”顧輕言點了點頭,只來得及和兩人說了聲“再見”,就被楚山野拽著往遊樂園的中央大街走去。

走出一段距離後他才終於放開了顧輕言的衣袖,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地上的石塊,小聲說:“你怎麼不和他們說實話?”

“你想我說實話嗎?”

穿著玩偶衣服的工作人員路過兩人身旁,非要從自己手臂上挎著的花籃裡拿出一朵花送給楚山野。

楚山野接過那朵花,順手給了顧輕言,聳了聳肩:“隨便咯,就是沒想到你會為了我撒謊。還記得高中那一次嗎?你非要和我爸說實話,可把我害慘了。"

顧輕言捏著那枝花細長的莖,聞言眉心蹙了下:"哪次?我怎麼不記得了?"

小時候顧輕言是整棟樓公認的好孩子,不翹課不玩遊戲不和家長頂嘴,甚至不撒謊。家長們也信任他,甚至楚家的爸媽信他勝過信楚皓。

楚山野剛上高一那年的冬天,顧輕言在學校幫老師錄成績,一直忙到晚上九點多才結束。其他的同學早就結束晚自習回家了,而他要一個人穿過一條從學校回家的小路。

顧輕言平時晚上走這條路就心裡打怵,今天路上只有他一個人,他更害怕了,正要加快腳步向前,卻忽

地聽見旁邊一條岔路上傳來人說話的聲音:

“靠,就一個破貓你有病啊?疼死我了。”

"真無語,老子本來是出來找樂子的,結果碰上你,真晦氣。""哎呀走了走了,煩的,好不容易找著只小的…"

伴隨著慌亂的腳步聲,似乎還有小動物細微嗚咽的聲音響起。顧輕言原本不想管這個閒事,但心中莫名不安,在路口猶豫了片刻後終於還是拐了進去。

昏黃的路燈下,有一個人正靠牆坐著,聽見腳步聲後驀地抬頭,一雙黑眸中倏地露出警惕的神色。

顧輕言撞上那雙黑眸後怔了下,有些不可思議道:"楚山野?"

楚山野校服外衣似乎被扯壞了,拉鍊一半拉上去一半敞開,臉上青了一塊,嘴角似乎被蹭破了,有一處不算明顯的紅腫。

他仰頭看著顧輕言,咳了兩聲後開口,聲音有些低啞:“好學生怎麼這個時候才回家?”

顧輕言聽出他話裡的火藥味,但卻顧不上埋怨對方的陰陽怪氣,彎下腰對他伸出手:“起來,我帶你去把傷口消個毒。"

楚山野躲開他的手,惡聲惡氣道:“你不用管我,打個架而已,我又死不了。”

顧輕言伸手的動作在半空中頓了下,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的鄰家弟弟。

在他的印象中,楚山野頂多是叛逆了點,不愛學習了點,但從來沒有發生過和別人打架這種事。如果說前面那些在顧輕言心裡算還能接受的缺點,那麼“打架”在他眼中卻是不可饒恕的。

他面上多了幾分受傷的神色,輕聲說:"你怎麼可以打架呢?你——"

話音還未落,一道奶聲奶氣的“喵嗚”從楚山野的懷中響起。

楚山野的神色頓時緊張起來,整個人的上半身倏地挺直,似乎生怕被顧輕言發現懷裡藏著東西。“什麼聲音?”顧輕言擰著眉看向他的懷中,“是貓嗎?”

街邊的路燈閃爍了下,發出“滋滋啦啦”的電流聲。

兩個人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最後以楚山野投降告終。他長出了一口氣,身子微微向後靠,將胸前一直護著的手拿開。

一隻小貓頭顫顫巍巍地從他懷中露出來,一雙藍色的眼睛滴滴溜溜轉了轉,帶著好

奇看向顧輕言,又輕輕地“咪”了一聲,似乎在和他打招呼。

顧輕言注意到小貓伸出來的前爪上有燒焦的痕跡,回想到剛才聽見那幾人說的話,這才恍然大悟。

楚山野應該是撞破有人在這裡虐貓,於是和那些人打了一架,把他們都揍跑了,但因為受了傷,暫時沒什麼力氣把小貓一起帶走。

“那你和我說謊幹什麼?”顧輕言有些哭笑不得,“你直接說他們虐貓所以才打架不好嗎?”

楚山野撓了撓臉頰,垂眸道:“那樣就顯得我太好了。”

我在你眼裡合該是不好的。

如果他表現出哪怕萬分之一的“可救”,顧輕言都會試著伸手拽他一把,都會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待他好,可他不敢受這份好。

他沒有足夠的好回報給顧輕言,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不讓顧輕言對他太好。顧輕言沒聽懂他說的話:“嗯?什麼?”

"沒什麼。"

楚山野單手撐著地,忍著身上被人踹了好幾腳的痛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前翅趄了一步才穩住身子:“沒什麼事我先走了。”

“你想走去哪?”顧輕言沒好氣道,“跟我去藥房。”

附近有一條街上的寵物醫院還沒開門,他們恰好是最後帶小貓來看病的人。護士和醫生熱情地接待了他們,甚至還給楚山野提供了繃帶和碘伏。

顧輕言用棉籤蘸著碘伏給楚山野上藥,也不管人疼得齜牙咧嘴,冷酷無情地用棉籤往他的傷口上按。

“貓就交給醫院了,”他說,“我已經墊付了醫藥費,治好後護士會安排領養,你就別操心了。"

楚山野兩條眉毛疼得要在眼睛上方打架,卻還是忍不住道:“我會還你錢的,嘶——”顧輕言落在他傷口上的棉籤停頓了片刻,蹙眉:"還什麼還?我有獎學金,管好你自己。"楚山野動了動唇,最後還是把想說的話嚥了回去。

傷口處理完後,他總算看起來不那麼慘了。兩人站在寵物醫院門口,顧輕言喊了輛計程車來。等車時,楚山野忽然開口:“如果我爸問你我傷怎麼來的,你愛怎麼說怎麼說。”顧輕言知道他在賭氣,於是輕聲道:“我不會說你和別人打架的。”

雖然打架在他眼中是罪無可赦的事,但楚山野卻是為了救下小

貓打架,這是不一樣的。

楚山野抄在口袋裡的指尖蜷縮了下,有些不自在地避開他的目光,卻掩蓋不住句尾揚起的聲

調:“隨便你。”

他當時真的相信顧輕言不會告訴他家長自己打架了,特別信任對方,卻沒想到過了幾天回家後,楚父拎著雞毛撣子站在門口等他,一張臉幾乎黑成了鍋底。

那天楚山野因為打架捱了一頓揍,還沒好的傷口雪上加霜,第二天險些沒下得了床。

“不是我說的,”顧輕言輕聲道,“我那幾天都沒見過你爸爸。”

他的語氣中摻雜了幾分受傷,撩起眼皮看向楚山野:“你這麼不信任我?”

楚山野觸到他眸中的不快,心臟倏地一緊,有些後悔說剛才這件事了。

他有些手足無措地抓住顧輕言的衣袖,碴磕巴巴道:“沒有,只有你和我知道這件事,我當時腦袋不太好用你也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以為,以為是你……

顧輕言看著他慌張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有沒有可能是………楚皓呢?”

楚皓?

和他有什麼關係?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我放心不下你的傷,但又不好直接去找你,所以拜託楚皓給你帶了瓶紅花

油,”顧輕言說,估計他就是那個時候知道的吧,紅花油給你了嗎?

當然是沒給的。

楚山野舌尖抵著齒根,忽地笑了。

“你笑什麼?”顧輕言原本以為他會生氣,卻沒想到楚山野原本陰沉的臉色莫名其妙放晴了。

楚山野搖搖頭,拽了下顧輕言的衣袖:“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

他鬱結在胸口中這麼長時間的難過和怨氣瞬間一掃而空,讓他開心得走路都輕盈了不少,甚至握拳在空中揮了下,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

從前他一直以為顧輕言討厭他,甚至討厭到不惜違背兩人之間的約定也要在楚父那裡告上一狀,讓他受盡皮肉之苦。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顧輕言不僅遵守了約定,第二天還關心他想給他送一瓶紅花油。

那這件事他們兩人都沒有錯,錯的只有楚皓。

這個傻通,當年怎麼就沒揍死他。

顧輕言看著他,猶豫道:&

#34;其實我……

他剛說了個開頭,雙唇卻忽地被楚山野的食指抵住,做了個“噓”的動作。

“說好了,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楚山野輕聲說,“今天是我們出來玩,無關的人等以後再說。

這句話中“無關的人”顯然意有所指,顧輕言只好將自己的疑惑嚥下去,跟著楚山野在這條滿是小商品攤位的街上隨便逛了起來。

水上樂園一共分為幾大區域,“雨林漂流”在雨林區,而水上摩天輪則在被稱為“威尼斯水城”的區域,除了這兩個以外最大的區域便是白天花車巡遊和晚上放煙火的中央大街。

花車巡遊在下午一點開始,而這會兒已經四點多了,他們錯過了花車,但還可以選擇在中央大街找一個地方觀看晚上六點的煙火表演。

“水上摩天輪看煙火表演視野是不是會更好一點?”顧輕言問道,“我們要不要試著去排排隊?

楚山野正低頭回訊息,聽見他的話後搖搖頭:“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如果我沒猜錯,現在水上摩天輪下面應該已經排滿了人。

他說著將手機放進口袋裡,伸了個懶腰:“別擔心,我知道一個地方環境很好,視野絕佳。”

顧輕言不明所以地跟著他沿著中央大街繼續向前走,直到走到了水上樂園圍著的天藍色柵欄旁邊才停了下來。

這裡就是楚山野所說的“視野絕佳”的地方?

顧輕言正疑惑地研究著眼前的天藍色欄杆,卻見楚山野徑直沿著柵欄繼續向前走,走了幾步後轉

身向他招手:“來這裡。”

這應該是水上樂園某個被廢棄的小門,旁邊堆著一些被置換下來的器械與雜物。楚山野跨過地上這些廢棄的鋼鐵和塑膠,推開了那扇已經有著斑斑鏽跡的鐵門,一條藏在雜草和灌木中的小路出現在了顧輕言的眼前。

“沿著這條路往山上爬一段距離,有一座廟,”楚山野說著,隨手拿起一根樹枝替顧輕言掃開擋在面前的雜草,“廟的位置比較高,裡面的住持人很好,我之前走正門來過幾次,都是在這裡看的煙火。

你之前來過幾次?

顧輕言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中的資訊:“這麼偏僻的地

方,你來做什麼?”

我……

楚山野垂眸,輕聲道:“心裡不靜,所以來散散心。”

他不清楚自己那位好哥哥是否知道他對顧輕言那些不可明說的心思,但對方總會在NGU重要比賽的前夕給他發些無關緊要的訊息,這些訊息的中心思想一定是和顧輕言秀恩愛。

今天秀顧輕言給自己買的鑰匙扣,明天秀帶顧輕言雙排的戰績,後天則發來一張顧輕言趴在桌上的睡顏。

楚皓就像一個坐擁寶庫的富豪,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隨手散出來點東西可憐可憐楚山野。而楚山野只有一張很多年前偷拍的劣質相片,如同窮人家孩子唯一能夠珍惜的玩具。

那會兒他在微信上表現得很好,毫無破綻,全是讚美和恭維楚皓的話,可這份穩定的情緒只能支撐著他比完賽,之後晚上一次又一次地失眠,眼睜睜地看著天黑了又亮,覺得自己像一具行屍走肉。

在某個失眠的晚上,他沿著山路一直向上,突發奇想地想看看X市的日出,無意間在半山腰的地方發現了這座廟。

廟中住持的發須很長,慈眉善目地坐在只點了一盞青燈的大雄寶殿中禮佛。楚山野有些踟躕不定地在門口轉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不打擾他悄悄走掉,卻聽見住持喊他:“這麼晚了,要去何處?

楚山野答不出,住持也不勉強,讓他抽了一支籤,上面畫著崇山香嶂,而一個小人正拄著柺杖站在漫天桃花外,看見了村莊人家的一角炊煙。

簽上寫著一句詩:“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楚山野自詡是個唯物主義者,從來不信神神鬼鬼這一套,總覺得住持想騙他錢算命,也沒把籤文當回事。只是廟中清淨,他原本煩躁不安的心竟在此處慢慢平靜下來,於是往後只要一想不通什麼事,他都願意爬山上來坐坐。

“你總來寺廟,不會哪天看破紅塵出家了吧?”顧輕言問道。

這會兒他們已經爬上了半山腰,能看見寺廟的一角廟簷了。

一隻不知名的蟲子忽地從前面飛過,嚇得楚山野往後縮了下,嘖”了一聲:“怎麼可能啊。“我心裡住了人,”他聲音很輕,意有所指地看了顧輕言一眼,“佛祖說我心不誠,不要我。”

一輪夕陽已經在城市

的高樓後緩緩下墜,遠方的天空瀰漫著夏日特有的薄霧,土橙色的,像是積了灰塵的厚厚的擋風玻璃。

寺院中敲過晚鐘,一些來禮佛的香客沿著石階下山,還有一部分香客則在一個視窗外排著隊,手裡拿著統一的紙碗。

這是寺廟在放免費的齋飯,”楚山野說,“有素雞素面還有豆腐,味道特別棒,每次來我都得嘗兩口。

顧輕言動了動鼻子,果然聞到了一股面香味。

一個光頭小和尚穿著一身灰色的布袍匆匆而過,看見楚山野後倏地在原地立正,雙手合十行了個禮。

楚山野也笑著回禮,而後將顧輕言安頓在一張石桌前:“我去給你弄點齋飯嚐嚐,一天沒吃一頓正經飯。”

他說著匆匆趕去了隊伍的尾巴排隊,輕車熟路地從旁邊掌了一個紙碗。

顧輕言看著他的背影微微有點出神。

楚山野好像和他印象中的那個人越來越不一樣了。先前在他的回憶中,楚山野一直像是一個扁平的紙片,上面貼著些所謂的標籤——

叛逆,養不熟,性格差,沒人情味。

有的是楚家父母貼的,有的是楚皓貼的。他被動地接受了這一切,今天卻第一次窺得標籤之下的真相。

楚山野也是個會怕蟲子,會怕刺激遊樂設施,剛剛20歲的活生生的弟弟。“在想什麼呢?”

楚山野去而復返,將兩個盛著素齋的碗小心放在石桌上:“這個是豆腐,這個是素面,醬料幫你調好了,放了很多辣。

顧輕言用筷子攪拌了下醬汁,忽然開口道:“你和我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樣。”

“唔,怎麼說?”

楚山野嘴急,被豆腐燙著了,這會兒五官都有點扭曲:“什麼不一樣啊?”

“就是覺得……”

顧輕言輕聲說:“你好鮮活。

楚山野樂了:這是什麼話,你就不鮮活了?

他索性放下筷子,掰著手指給他數:之前我覺得你就會死讀書,好古板好無聊,但是後來我知道你那麼厲害,績點年年第一,比賽次次冠軍,甚至網店也開得風生水起,會幫我打蟲子,玩刺激的遊樂設施也不怕,這都不算鮮活’嗎?&

#34;

“顧輕言,你要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多一些,”楚山野說,別總想著肯定別人,經常肯定一下自己更好。

顧輕言攪拌素面的動作忽然頓了下,冥冥之中一直堵在心裡的某個地方像是倏地通暢了。

肯定一下自己嗎?

他好像確實很少,很少去看自己得到了什麼,而是被父母教著去爭取那些沒得到的東西,反倒是讓他越來越因為自我懷疑而不自信。

他慢慢將素面吃完,意外地發現這碗素面的味道確實不錯,楚山野沒有誇大其詞。

楚山野比他先一步吃完了面和豆腐,說是要去找住持敘敘舊,讓顧輕言一個人在寺廟裡逛逛。顧輕言面對著人影漸少的古剎,有些拘謹地四處轉了轉,發現了一座恰好能看見水上樂園的小亭子。

亭子古色古香,門口立著兩尊石像,青面獠牙的像是要嚇退不知好歹的闖入者,可它們的頭頂都被摸得光潔發亮,顯然沒鎮住來禮佛的遊客,人人路過都想沾點喜氣。

而亭子四周的欄杆上則繫著很多紅色的布條,上面寫著許願人的名字和願望,隨著暮色中的山風輕輕擺動著。

顧輕言彎下腰,逐個讀起上面寫著的字。

XXX祝父母親人身體健康,事業有成。

XXX要和小笨蛋一輩子都在一起!提前祝我們新婚快樂啦~XX今年考研一戰上岸沖沖衝!

“替我的朋友XXX掛一個,祝她今年高考金榜題名,去想去的遠方吧~”XXX想發財想發財想發財想瘋了錢從四面八方來!

好多願望。

求事業,求平安,求學業,求姻緣,求財運。

好多願望。

顧輕言抬頭,看見大雄寶殿前的香爐邊正有幾個遊客正拿著香禮佛,虔誠地三叩首,嘴裡正念念有詞,似乎在像佛祖訴說自己的願望。

大家好像都有很多很多要許的願望,而這些願望又大多是自己很難得到的,只能將希望寄託於神佛,祈求那可能存在的神靈恰好能聽見自己的呼喚。

可顧輕言之前從未來寺廟中發過願。

興許是因為過去的他家庭幸福,戀情穩定,成績

優異,已經擁有了太多常人夢寐以求的“幸福”,所以覺得沒有什麼好求的。

那現在呢?

顧輕言思索著這個問題,目光再次落回迎風飄動的紅布條上,目光卻驀地頓住了。

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楚山野。

楚山野也曾來寺廟中求過佛嗎?他要求的是什麼?青訓轉正?NGU冠軍?當選今年的fmvp選手?顧輕言忽然特別好奇,慢慢上前幾步,撩開了其他的紅布條,露出被遮住的字:

楚山野希望顧輕言能每天開心幸福。

顧輕言眨了下眼,還未把其他的紅布條放下,卻看見旁邊又有一條寫著楚山野名字的布條。

楚山野希望顧輕言每天開心幸福。楚山野希望顧輕言每天開心幸福。

楚山野每次用的筆不一樣,有時候是黑色的記號筆,有時候是金色的水性筆,有時候像是乾脆直接用黑色碳素筆寫的字,模模糊糊地氤直開一大片,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

他是怎麼做到又心誠又心不誠的?

顧輕言一條條數下去,一共數出了36條楚山野寫的和自己有關的心願,從三年前的五月到三年後的五月,每個月一條,從無缺席。

他抿著唇後退幾步,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忽地從心底噴湧而出。

顧輕言似乎能看見楚山野伏在石桌邊,在無數個朝霞與暮色中認真地寫完這一句句話,而後鄭重其事地掛在亭子邊的欄杆上,讓山風將他的願望傳遞給九天之上的神明。

一雙手忽地從背後伸出來,輕輕覆在他的雙眼上。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怎麼在這裡偷偷看別人的願望啊?”楚山野吊兒郎當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哥,你可真是不地道。

顧輕言動了動唇,卻什麼也說不出。

“想知道我寫了什麼就來問我嘛,我現場說給你聽。”

不遠處的山腳下,水上樂園人聲鼎沸,終於開始了今晚的第一輪煙火表演。

而楚山野貼在他耳邊,在一片沸反盈天中一字一句地將自己重複了三年的願望說給他聽。他說:“楚山野希望顧輕言,每天開心幸福。”

r/>這句話說完,遮在顧輕言眼上的手慢慢拿開。他下意識地睜開眼,恰巧看見今夜的第一朵煙花綻放在夜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