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則溫柔地看著他們娘倆。

屋子裡一室春暖。

外頭,哈日瑙海被宮女帶到一間小屋子上藥,還給他燒了熱水讓他沐浴。

他便泡在灑滿花瓣的大木桶裡,宮女拿巾子替他擦背,然後他就聽見了院子裡有咯咯的清脆笑聲,跟著還有個小男孩擔憂的聲音:“妹妹慢點。”

“鴿……鴿子……快來!”

哈日瑙海已經能聽懂一些漢話了,所以他一開始聽見男孩叫妹妹,便覺著這大概是太子爺的兒女吧?結果沒一會兒又聽見那女孩兒叫鴿子。

難不成,她身邊伺候的太監叫鴿子?

太監這種人,哈日瑙海也是進了京城以後才見的,算是大大開了眼界,草原上可沒有太監,當然,讓他開眼的地方不僅僅是太監,還有紫禁城的華貴與皇族的奢靡。他還在漠北的時候,哪怕貴為汗王之子,身邊也只有幾個女奴照看,而且女奴還要做別的事,或是收拾羊毛、或是洗衣裳,或是打水煮青稞團團,有時女奴揹著他要走很遠的路,才能找到水源。

而宮裡的“女奴”各個都穿得光鮮亮麗,尤其是跟在皇子身邊的嬤嬤與大宮女,手上連繭子都沒有,哈日瑙海也從沒見過她們幹粗活,粗活都另外有一群人幹。

哈日瑙海還悄悄數過了,和他一塊兒讀書的皇子身邊,通常都會跟著八個不幹活的太監,和四個不幹活的“女奴”,除了這些不幹活的,起碼還有二三十個幹活的太監和宮女伺候他們,另外,他們每人還有兩個老媽媽,專門給他們餵奶!

這也是讓哈日瑙海嚇了一跳的事,他就見過那個最小的皇子,和他歲數差不多,別人管他叫十四阿哥,他中午歇在上書房睡午覺醒來,竟然還趴在奶嬤嬤懷裡喝了一頓奶。

周圍的人也習以為常。

哈日瑙海一歲就斷了母乳,往後都是喝的牛乳羊乳,他也沒有專門的奶嬤嬤,他吃母親的奶,有時嬸嬸、姑姑也會喂他。

總之,他掰著指頭數了半天,得出結論,宮裡伺候一個皇子就要四十幾個人了!

這結論令他有點難以置信,於是他隔天又數了一遍。

他數牛數羊一向都很厲害,所以他覺著自己沒有數錯,真是有這麼多!

要知道,他的額祈葛(父親)、額赫(母親)身邊伺候的人都沒有那麼多,尤其現在他們的部落正在和葛尓丹打仗,又死了不少男人,連牛羊也被搶走了好多。

哈日瑙海想起總是揹著他四處忙碌的女奴,坐在香氣四溢的浴桶裡,也有些想家了。

等洗完了澡,那宮女給他拿來一套簇新的衣裳,蹲下來替他穿好,又領著他出去吃飯。

他吃不大慣宮裡的蒸菜,但宮女的手十分柔軟溫暖,讓哈日瑙海想起了額赫的手,於是他順從地跟著她出去了。

剛剛進來的時候四處都是忙亂的人,他沒來得及細看就被人領走了,現在出來才發現,院子裡生機勃勃,春風吹來花草香,還有他沒見過的尖頂大木屋(城堡)連著個怪模怪樣的橋,橋又連著個陡坡(滑梯),那陡坡底下竟然還有一池子彩色豆子!

然後他就見一個小圓腦袋從那木屋的窗子裡探出頭來,圓溜溜的杏仁大眼彎成了小月牙,頭上紮了兩個小包,那木屋窗子被畫成了兔子的形狀,那腦袋出現在窗洞裡,竟就像量好了似的,嚴絲合縫。

於是在哈日瑙海看來,就好似那地方突然冒出來一隻長耳朵的小白兔。

額林珠見了哈日瑙海這陌生的小豆丁也是一愣,歪了歪頭問道:“青杏姑姑……這是誰?”

“這是蒙古準葛爾部策妄阿拉布坦臺吉的小世子,”青杏笑著將哈日瑙海牽到滑梯旁,“大格格,您該稱呼他哈日瑙海哥哥。”

額林珠哪裡懂什麼策妄阿拉布坦臺吉,但她知道這人看起來和阿克墩哥哥差不多大,是可以陪自己玩的!額林珠基本沒什麼玩伴,哪怕是小太監也比她大很多,而阿克墩和她從小一起長大,這個哥哥早就玩膩了!

“哪吒鬧海……鴿子!”額林珠熱情地招呼人家,一點也沒發覺自己沒念對這名字,她趴在窗洞上,“上來玩,陪額林珠玩……”

哈日瑙海皺起眉頭,用蹩腳的滿語糾正:“我叫哈日瑙海,不是哪吒鬧海,也不是鴿子。”

“快鑽進來,從這個洞洞進來,哪吒!”額林珠已經快兩歲了,其他話都說得十分準確,唯獨哥哥與複雜的人名容易舌頭打結。

哈日瑙海:“……”怎麼幹脆叫他哪吒了?!哪吒又是誰呀!

他愣了會的時間,已經被等不耐煩的額林珠拉進了城堡裡,他才發覺這裡頭是別有洞天!這房子外頭已經裝飾了許多彩畫,原來裡頭也是,畫著各式各樣的小動物、花草樹木。

哈日瑙海都看呆了。

青杏見狀,在外頭強忍住笑:“世子先在這兒和大格格玩一會兒,外頭涼爽些,奴婢去替您將膳桌擺過來。”

這都怪主子昨日給大格格唸的睡前故事叫哪吒鬧海,這不就弄混了麼!

哈日瑙海在比自己小三四歲的額林珠帶領下,玩得酣暢淋漓,這輩子都沒這樣玩過,以前在草原上,他哪裡見過這樣的玩具呀,女奴是被虜來的漢人,她得空的時候會教他吹笛子,給他用草根編小花籃,裝一些從泉河裡撿到的彩色小石子,教他打石子。

其他的生活,便是騎馬、射箭、摔跤、賽馬、趕牛羊,來到宮裡之前,額祈葛叫了個熬鷹的老師傅教他獵鷹,熬一隻屬於他的鷹,但他還沒找到,就跟著皇帝來了京城。

他就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裡。

等青杏擺上了一桌子晚膳,他瞪大了眼,才發覺這世界,他終究瞭解得還不夠。

不是宮裡的東西不好吃,是他原本沒吃過好吃的。

第63章取名

晚膳擺到了葡萄架下的小圓石桌上。

額林珠和阿克墩的餐椅已經擺好了,青杏指揮著送膳太監將“兒童餐”都分好。

哈日瑙海好奇地看著他們倆的椅子、帶小耳朵的碗,還有專門為他們量身打造的小木勺、木頭筷子,他們熟練地爬上了凳子,微微揚起下巴,等奶嬤嬤為他們圍上飯兜。

“小世子,您也請坐。”青杏讓人從庫房裡又蒐羅出一張餐椅,那本來是給程婉蘊還沒出生的孩子提前準備的,如今卻正好給哈日瑙海先借用上,她將椅子推到哈日瑙海身邊,也拿了個圍兜過來,笑眯眯替他圍上。

哈日瑙海坐在那兒有些侷促與難為情,他哪裡有這樣精細吃過飯?幸好他生得黑,哪怕紅了臉也看不大出來。

青杏本來想給他也拿一雙學習筷的,但哈日瑙海已經能動作熟練的使大人的筷子了。

額林珠見狀,學著程婉蘊平日裡誇獎他們的口吻,對哈日瑙海豎起個大拇哥:“哪吒,你真棒!”

哈日瑙海有些生氣道:“我不叫哪吒!我叫哈日瑙海!哈!日!瑙!海!”

額林珠認真學習:“哪!吒!鬧!海!”

青杏與周圍伺候的嬤嬤們都笑倒了。

這時送膳太監端來最後一道菜,總算解救了哈日瑙海,因為額林珠馬上就被香噴噴的菜吸引了注意力:“今天吃排骨芋頭飯!好耶!”

阿克墩自打哈日瑙海來了以後就一直很沉默,玩的時候也不說話,這時才跟著露出一個笑:“是妹妹最喜歡吃的!太好了!”

哈日瑙海也伸長脖子去瞧,只見那厚實的砂鍋裡裝滿了金黃色的飯粒,顆顆分明,每顆飯粒之間似乎都還黏著細碎的芋頭碎,這芋頭不是那等軟趴趴的芋泥,而是拿油炸過再搗碎的,很乾爽香脆,除此之外,飯裡頭還有蛤蜊幹、魷魚絲、蝦米、香菇和排骨。

花生與圓蔥點綴其上,隨風飄來的香氣也讓人陶醉,這飯鮮香味美又好看,哈日瑙海已經在悄悄嚥唾沫了,他覺得光吃這個飯,他就可以吃三碗!

青杏把芋頭飯分到每個孩子碗裡,太監們則給每個人挾了一大筷子爆炒九脆。

這顯然又是額林珠最愛:“九脆!我要多多的!再來一點!”

太監立刻又多挾了一些給她。

這盤菜,哈日瑙海也偷摸著看了許久了!雖說額林珠叫這菜九脆,但蒙古人是吃牛羊的行家,哈日瑙海一眼就看出這是牛雜了!

他們的做法大多將牛雜用來煮湯喝,或是白灼、涮鍋吃,爆炒頂頂考驗火候和手藝,草原上燒的是牛糞,而且冬季漫長得省著用,不大具備猛火旺火的條件,所以他從沒吃過這樣做法的牛雜。

青杏見哈日瑙海目光一直流連在那道菜上,便親自挾了一些到他碗裡,解釋道:“這是早上剛宰殺的牛內臟,宮裡認為這是“下水”,一般是不會端到主子們跟前的,但程主子愛吃,她特意吩咐膳房做好幾回,大格格也特別愛吃,您跟著嚐嚐,這做法的確又脆又嫩,滋味不同尋常。”

哈日瑙海點點頭,他其實不太明白牛雜怎麼就不能給主子們吃了,在草原上哪裡能浪費食物呢?這些也算葷肉呢!

拿筷子輕輕撥開上頭的青蒜葉,他很快就分辨出來了,這裡頭有牛舌峰、百葉肚、牛心冠、牛肚尖、牛峰肚、牛心血管、牛腰、牛肚壁及牛脊肉等,這可都是牛身上最好吃的部位啊!就是開水白灼蘸麻醬或醬油醋也好吃呢!

更別說這兒配以精細刀功,將不同的牛髒切成花狀、片狀、條狀、塊狀,輔以佐料、生薑,用旺火爆炒而成,想必做這菜的火候一定是關鍵,火太大了,肉就老了、焦了,火候不夠,又激發不出那脆生生的滋味來。

挾了一塊兒入口,第一口鮮嫩脆爽,第二口哈日瑙海眼睛已經眯起來了,甚至多嚼了幾口,都不捨得嚥下去了。

沒有一點牛雜的腥羶怪味,全都被起鍋時澆得一勺米酒蒸騰得乾乾淨淨,菜裡留下了一點米酒飄香,卻又沒有一點酒味。

回味無窮。

哈日瑙海就著這菜吃完了一碗芋頭飯,很不客氣地舉起碗:“我還要!”

“小世子稍等。”青杏又笑著給他添飯。

額林珠見他吃得這樣快,急得也直扒飯:“哪吒鴿子,等等我,別吃那麼快!”

阿克墩顯得有些不大高興,他覺著妹妹好似被搶走了似的,看了看大口大口吃飯的哈日瑙海,又看了看著急想追上他也在大口吃飯的額林珠,頗有些悶悶不樂地低頭,拿筷子戳了戳碗裡的芋頭飯,心想,為什麼這蒙古來的世子也要來程額娘這裡吃飯呢?以後程額娘也要天天供應他的飯食麼?阿克墩只要這樣想想就覺得不開心。

連平日裡也喜歡吃的飯食也沒了胃口。

哈日瑙海才不管別人開不開心,這時候就是吃飯最重要了!雖然太監們都會幫著把飯菜分到碗裡給他們吃,但早點吃完自己碗裡的,就能多吃些外面盤子裡的,所以他很快陷入了快點多吃一點又想慢點多嘗味道的矛盾中。

不過他到底比額林珠和阿克墩大幾歲,吃飯速度也快,之後他又吃到了鮮甜水滑的絲瓜荷包蛋湯、幹蒸雞、素炒小白菜。

最後,他真的吃了三碗飯,撐得幾乎爬不下椅子。

孩子們吃飯的時候,程婉蘊已經從產房裡挪出來了,回到了她日常起居的暖閣裡,她頭上帶了防風的抹額,半坐半躺在南窗下的炕上,能清楚地看到院子裡的情形。

青杏已經安排三個孩子下來繞著院子慢慢走動走動,哈日瑙海跟著散步散了兩圈,就快到宮門下鑰的時辰了,他得告辭了。

程婉蘊就見青杏牢記太子爺“好好照看世子”的囑咐,還給哈日瑙海裝了一兜子“旺旺大禮包”,還提了一陶甕蜂蜜果茶,讓他身邊的蒙古侍衛揹著,這才好好將戀戀不捨的哈日瑙海送走。

額林珠似乎也不捨這個新玩伴,蹦蹦跳跳地幫著青杏將人送到院門口,還問了句:“哪吒,你以後再來我家裡玩,好麼?”

哈日瑙海難得沒計較她叫錯他的名字,想了想,認真點頭道:“好,回頭我再來。”

額林珠就高興了,笑著和他揮手。

阿克墩站在一旁沒有說話,直到哈日瑙海走遠了看不見身影,他才好像鬆懈心防,開開心心和額林珠進來堆積木玩。

他們就在程婉蘊的外間玩,頭挨著頭商量著要搭大房子還是搭個小橋。額林珠又霸道起來,將積木都攏到自己這邊,要由她說了算怎麼搭才行,阿克墩碰一下都不成。

程婉蘊見了便從內間大聲制止她:“額林珠!不許這樣!耿媽媽,你過去教教她道理,不許她這樣霸道不講理,那積木可也有哥哥的一份啊!你若是要拿,只能拿自己的。”

額林珠一聽自家額孃的聲音就撅了嘴,但好歹還記著額娘不好惹,就算找了阿瑪也沒用——她早就看出來了!阿瑪比她還怕額娘!而且總是偏袒額娘!她有一回捱了額孃的打,哭著跑去找阿瑪出氣,結果阿瑪竟然笑著說:“阿瑪可不敢替你出氣,回頭要睡書房的!”然後就抱著她滿院子轉悠哄著,一會兒讓她看星星一會兒帶她看花,她一點也不想看!

哼,阿瑪只會口頭上安慰她,卻不會真的幫她!真氣人!

於是額林珠就不情不願地將積木分了一半回去。

教訓完女兒,程婉蘊喝了杯水,抬眼看去,太子爺坐在對面桌案後頭,還在專注看醫書,時不時提筆記錄著什麼。

程婉蘊就笑著出聲喚他:“太子爺,您可得給我加些分例了。”

胤礽疑惑抬頭:“怎麼?你短了銀子?”以前當格格的時候每個月分例那麼少也沒見她短過,怎麼升了側福晉這銀子還不湊手了。

“您看看,這院子裡有幾個孩子了?我看啊,那蒙古小世子以後八成也要時常來玩了,您還是先撥點銀子給我吧!”程婉瑩戲謔道,太子爺這是把她這兒當幼兒園了麼?

“今兒是意外,哈日瑙海日日要去上書房讀書的呢,不會常來的。”胤礽黑了臉,想起哈日瑙海和額林珠挨著一塊兒玩、一塊兒吃飯的模樣就牙癢,琢磨著一定要多佈置些課業,讓他天天呆在上書房才行!

思來想去,又覺著程婉蘊這院子對孩子們實在有種難以抵擋的吸引力,所以這也說不準,他還不能硬趕人走,除了要對付葛爾丹的原因之外,說到底他也是離家千里的一個孩子……當然,為了額林珠,還是叫他少來幾回吧!胤礽已經打定主意等葛爾丹之事了結,就讓康熙火速將這蒙古黑狗送回去才是!於是也有些心虛道,“先讓何保忠給你拿一千兩銀票……”

程婉蘊就笑了,抱起睡醒了正在襁褓裡蹬腿擺手吐泡泡的小兒子,一口親上臉蛋:“跟您開玩笑呢!有這幾個孩子在,我身邊還熱鬧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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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德柱領著人出京也有好幾個月了,進了五月,這天氣越來越熱,但好歹五月末是個不冷不熱的好氣候,他走過直隸青苗長起來的田野,又往保定去,結果路上又下起雨來了,翻滾的烏雲被風裹挾著走,雨嘩啦啦澆下來的時候天也快黑了,他剛巧路過一個村子,連忙又勒了韁繩,往回去尋村舍人家避雨,琢磨著暫且歇上一晚。

這村子連個正經名字也沒有,因為住的人都姓高,就叫高家山村了。

村子裡在大雨裡靜悄悄的,路上見不到人影,德柱手下的家丁冒著大雨,挑了個蓋了三間大瓦房的人家去敲門,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隨後有個老翁提著魚簍子披著蓑衣過來了,他喊道:“誰在那兒敲高老斗家的門?他家死絕了!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