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太子妃為人正值,正如她猜測的一般,行事頗有幾分像她那個為單位奉獻一生的老領導,護短又厲害,永遠大局為重,永遠公事為上,個人利益全放在身後。

她又怎麼好意思怨懟呢。所以,她對太子妃除了尊敬、慶幸,掩藏在下頭的情緒裡也有點害怕,這是絕不敢表露出來更不敢說出來的,甭管太子妃是何等賢惠人,這都是身份地位差距而帶來的反應。以前只有她一個人,失寵也就失寵了,但現在還有兩個孩子,她如果倒下了,額林珠和弘晳怎麼辦呢?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是別人的依靠。

所以她認認真真請安,從不敢懈怠一天,所以懷靖入宮,她才那麼安定。因為除了太子爺之外,她又多了一個依靠。

但這時候只有她和太子爺,只有秋日的天空與靜謐的深林,只有風聽見她的迷惘,與她分享這個秘密。

胤礽原本也有些吃驚她會問出這句話,基本就將後院裡避免不了的妻妾之爭挑明瞭。但他篤信阿婉不會,一則是因為阿婉的為人品行他清楚,二則……心裡頭那一點遺憾與清醒呼之欲出。胤礽望著她,久久的,很輕很輕地笑了:“因為我知道,你還不愛我,阿婉。”

程婉蘊整個人就緊繃住了。

胤礽眼裡沒有責怪,他清澈又深邃的眸子像被這碧空萬里的天滌盪得乾乾淨淨,讓程婉蘊都有些不敢看他,她不可控制地有些發抖。

“別怕別怕。”胤礽連忙將她摟住,嘆道,“你把我當主子、當家人,我知道……你已經很好了,只是我從沒與你說過,我是愛你的。”

她怔住。

像緊閉的河蚌被那猝不及防的剖心之言撬開了縫,像深埋的海底照入第一縷陽光,像跋涉已久的迷鳥終於找到了可以憑依的枝梢。

程婉蘊呆呆地望著他。

“你不敢與我交心,我也知道,我一點我不怪你,甚至慶幸你的本分與安定,但我想我恐怕愛你很久了,無關出身無關容貌,也無關……”也無關那夢境的緣分。

不論前程不論風雨。

他只是愛著她。

若他只是出身平凡人家多好,那他就能守著阿婉好好過日子,能夠這樣一輩子也不錯。如今他給不了阿婉全部,還要連累她在這宮牆裡掙扎,又怎能奢望阿婉也付諸真心?

胤礽原本也未能這樣清晰地明瞭自己的心跡,直到在前往熱河的馬車上,他在阿婉身邊短暫地打了個瞌睡。

他又再一次深深墜落夢境羅織的大網之中。

隨後,他做了一個僅僅只是回想細枝末節或隻言片語都會痛徹心扉的夢,像是心口破了個洞,每次呼吸搏動,都會牽動那滲血的傷口。

他睡得很短,但那個夢卻很長。

他不是因為夢才愛她,而是他終於明白,夢是因愛而生的,這些夢來自那個瀕死的、因絕望無依才愛他的阿婉。

那是康熙四十七年九月。

又是一年的木蘭秋獮結束了,御駕由塞外返京。

初二日,康熙於途中急調禁軍,宣諭擬廢黜皇太子胤礽。同時,命禁軍即刻押送廢太子還京,然廢太子途中不幸患病甚重,改道暫押於布林哈蘇臺行宮。

初四日,康熙下旨究查廢太子同黨,毓慶宮宮人揭發廢太子身邊內侍何保忠、側福晉程氏曾多有悖亂奸惡之言,上奏聞,大怒,處死何保忠,褫奪程氏側福晉封號,交由宗人府拿問鎖禁。

初五,駁回皇四子胤禛、皇十三子胤祥為廢太子寬宥開釋之懇求,改為賜醫藥至布林哈蘇臺行宮。

初六日,在狹窄潮溼的行宮中,塞外深秋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因連著幾日都是廢太子妃石氏伺候湯藥,夢中的他伏在床榻邊咳嗽不止,輕問道:“側福晉呢?”

石氏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應答。

廢太子逼問再三。

石氏不得不跪下伏地泣告實情。

在那落雪成冰的日子裡,胤礽望向十幾年後的自己,他聽完石氏的話,不曾過多猶豫,毅然決然拖起病體,不顧看守太監、帶刀侍衛的阻攔,他拼死從其中一人箭囊中奪得斷箭一隻,將寒光凜凜的簇頭對準喉頭,一人對峙上百侍衛,頂著無數相逼的風刀霜劍,一身單衣蹣跚著走入庭院之中。

他被禁軍團團圍住,奉命看守他的胤祉急衝衝從趕了過來。

“二哥!你真瘋了不成!”

風雪吹動他單薄的身子,血順著脖頸蜿蜒而下,染紅了半面衣襟,他甚至蒼白地笑了笑:“三弟,你告訴皇阿瑪,我願認罪,我願伏誅,請他放了程氏,她一個女子,何德何能擔得起這等大罪。”

他以為他二哥犯病是因為被日夜圈禁在行宮不得自由,誰知他是為了……胤祉瞠目結舌地立在那兒,一時竟成了張口不能言的木頭樁子。

忽然,胤祉身後傳來一道極威嚴的聲音。

“你有話,當面說給朕聽就是,不必再叫人通傳了。”

不知什麼時候,康熙帶著九門提督隆科多、大阿哥胤褆、八阿哥胤禩也趕來了。

茫茫風雪中,康熙面色鐵青道:“你這逆子!如今還語言顛倒,竟類狂易!梁九功!你送太子回去,以後嚴加看守,既然狂疾未愈,再不許他再出來一步!”

第71章白頭

梁九功此時也已老了,辮子細長斑白,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他數十年一直跟在康熙身邊,聽見吩咐連忙上前,見廢太子凍得唇臉烏青,不由心下不忍——這個他曾經成天背在後背上、眼看著長大的太子成了如今這幅模樣,梁九功也不禁老淚縱橫,扶著他喃喃哭道:“太子……二爺,回去吧!跟奴才回去吧!何至於此啊二爺,何至於此!”

廢太子不動,他側頭看了眼已身形佝僂的梁九功,輕聲道:“梁諳達,多謝你了,只是我什麼都沒有了,不過只剩一個程氏罷了……”

雪片飄飛,他扔掉手中斷箭,步步血印地走到康熙十步之外——他不能再往前了,隆科多與周圍親衛的佩刀已出鞘,寒光劃過半空,他們紛紛擋在康熙面前。

原來皇阿瑪真將他當做謀逆之徒、亂臣賊子防備著?廢太子不由仰天大笑,旋即撩起衣袍跪倒在冷得刺骨的雪地中,向康熙重重磕頭:“阿瑪。”

他沒叫皇阿瑪,卻讓康熙心緒複雜。這一刻沒有君臣,唯有父子……是麼?

“你今兒鬧這一出,只是為了程氏那個漢女?”康熙陰沉著臉,面色越發不善,“這樣蠱惑人心的女人,更該殺了!”

“您錯了阿瑪。”廢太子抬起燒得通紅的眼眸,“沒了她,兒子早就死了。”

他在過剩的父愛、扭曲的君恩裡壓抑了那麼多年,時至今日失去所有,終於敢拋開了一切桎梏的枷鎖,決定要親手將這胸膛狠狠撕扯開,用尖利刀刃剖下那顆孤獨無望的心給康熙看。

“阿瑪。”

“您若殺了她,便等於將兒子再殺了一遍。”

“您恐怕不知道吧?從很早之前起,我便很羨慕九弟可以在您膝上撒嬌,很羨慕十弟可以在您面前插科打諢,也很羨慕十四弟犯了錯可以撒腿就往永和宮跑,更很羨慕他們有拼死也會護著他的額娘。”

雪靜靜地落著,簌簌打在周圍眾人頭上頂戴上,所有人都不敢言語,於是著風雪之中,唯有廢太子那彷彿被冰雪湃得冷透了的聲音。

“這些事我都不敢做,也不能做,我是太子,要端方自持,要當眾人的表率,自打六歲進上書房起,您就不大抱我了,您給早夭的六弟取名胤祚,也抱著他上朝的時候,我就站在邊上,每回都是梁諳達不忍心,返回來將我揹回毓慶宮。”

“這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您覺得我什麼都有了,可我卻覺著孤獨,我從始至終也只有一個程氏罷了,說來可笑,她是個瞧著沒什麼好處的女子,每日最常問的便是二爺您今兒開心嗎,熱不熱冷不冷,有時她懶起來,還會帶著你胡鬧不起床,她不通詩書、不抄佛經,字也寫的一塌糊塗,可她就像一盞燈亮在兒子心裡,因為她是這宮裡唯一的活人。”

“只有她沒有把我當太子,而是把我當成一個人。”

“也只有在她身邊,兒子才像一個人。”

廢太子深深頓首,伏地不起,他如今已不是太子,身無旁物,只剩一條苟延殘喘的性命。於是他將生死與前程全度拋諸腦後,只想從嚴酷的父親手中,留下深愛之人的性命。

“所有罪過都是兒子的錯,與他人無尤,求阿瑪念在弘晳的份上,饒了她。”

為何只言及弘晳,是因為額林珠早已不在了啊……作為夢中外來之客的胤礽眼見這一切,幾乎想拔腿衝過去,想將那個早已暮氣沉沉的廢太子從地上用力拽起來,他痛苦不已地吶喊:“不要跪了!不要求了!大不了一起死了!”

沒人能聽見他的聲音,就像沒人能看到他的身影,這已是故去的風、故去的雪,故去的他無力迴天的垂死掙扎。

可還沒等他觸碰到那染血的衣袖,整個人已經被風吹拂起來,轉眼間卻落在了宗人府專用來廷懲治罹罪宗室、犯婦的官房三所。

昏暗的官房裡連個窗子也沒有,胤礽摔在發黴腐爛的稻草上,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這黑沉沉的光線,他撐起身子四下張望,冷得好似冰窖似的官房裡,連一個火盆都沒有。

他在角落裡窺見一個纖薄的輪廓,她披著一條破得棉絮都露在外頭的舊褥子,抱著膝蓋蜷使勁將自己蜷縮起來,卻依然凍得打擺子,她將頭埋在雙臂之中,看不清面目,只是那身影在黑暗冷冬中越發顯得孤寂淒涼。

胤礽怔怔地望著她的身影,雙腿如灌鉛般沉重,幾乎不忍心走過去觸碰她,她拼命團成一團的身影彷彿有種已痛苦得幾近破碎之感。

“阿婉……”他想說話,聲音卻哽在喉頭,最終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這時,外頭走廊卻傳來了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只聽門外鑰匙嘩啦之聲,沉重的門鎖被一層層開啟,久違的光線透了進來,照進來一方搖曳的燭光,那忽明忽暗的光亮中站著個面目可憎的健婦,她手裡捏著一沓紙筆,聲音粗糲:“程氏,皇上有旨,命你好生回想廢太子在毓慶宮時可有僭越謀逆之舉?聖上隆恩,說你若能寫下廢太子諸多罪狀,便饒你一死。”

那身影緩緩抬起頭來。

“罪狀?”削瘦得幾乎已經凹進去的臉龐上,阿婉的眼眸亮得猶如兩點火焰,她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扯起嘴角笑起來:“好啊,我寫。”

那健婦便命人拿來一截蠟燭,又搬來矮几,將紙筆丟在上頭,從鼻孔裡噴出一聲冷哼:“算你識相,快寫!等會我就回來拿!若是沒有,仔細你的皮!”

健婦重新鎖上了門,等那人走了以後,夢中的阿婉面容出奇的平靜,她慢慢地走到桌前,胤礽只見她那瘦得嶙峋的手腕在衣袖裡晃盪,不由心裡一酸。

阿婉好瘦了。

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夢中的阿婉走到那矮几面前,沒有蒲團也沒有凳子,她就跪在冰冷無比的地上,垂眸提起筆來,不假思索便蘸墨寫下讓胤礽驚駭非常的句子:

“罪婦程氏跪奏皇上。”

“細數太子罪狀有三,其全是欲加之罪、不實之詞!罪婦伏請皇上勿要偏聽偏信小人之言,泣血叩請皇上聖裁,重啟廢太子之案!”

“一是行圍途中,大阿哥檢舉太子有偷窺聖躬居心叵測之罪,狀告太子每夜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窺視,要行鴆害謀逆之舉,此乃不實之詞!求萬歲爺明鑑,太子為儲君近四十年,謹記皇上朝夕教誨,絕無不臣之心!當日太子受皇上誤解駁斥多次,心神劇痛,又無旁人能從中轉圜調和,太子爺只盼能與皇上和解訴說心事,這才在御帳外徘徊,卻絕無從中窺伺聖躬之舉,更勿言謀逆,御帳外侍衛裡外共有幾百人,近半掌控於八福晉姐夫鄂倫岱之手,另一半執掌在隆科多手中,其亦是佟家人,太子又怎能越過這重重護衛窺探御帳呢?

二是十八皇子病重,九阿哥與十四阿哥檢舉太子爺在帳中飲酒作樂之罪……此事事出有因,十八皇子病重之際,太子爺兩個孩兒:三阿哥、四格格落地夭折還不滿百日,那兩個孩子先天不足,連一日都還沒活過,就在太子爺懷裡斷了氣!十八皇子病重彌留之際,太子爺實不忍卒睹幼弟離世,他躲在帳中飲酒亦非作樂,乃是被十八皇子觸動心腸,想起自己的兩個孩子而借酒澆愁,非是不悌幼弟的緣故!

三是大阿哥、八阿哥等人說太子暴戾不仁,恣行捶撻諸王大臣之罪,求皇上明鑑,此事也與三阿哥、四格格夭折之事有關,當時,太子爺悲痛萬分,卻聽聞鄂倫岱醉酒後議論‘那兩個彗星臨空時降生之嬰孩,便是不曾夭折,也是掃把星轉世,不吉利。’太子爺激憤之下才用馬鞭抽打鄂倫岱與其同桌飲酒的裕親王之孫廣善!”

寫到這裡,供紙上有淚水接連滴落,阿婉握筆的手也在不斷顫抖。

“罪婦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皇上開釋,只求皇上不要遷怒弘晳,弘晳承蒙皇上隆恩,能長居乾清宮聆聽聖訓,素無過錯……”

三阿哥、四格格……

彗星臨空……掃把星轉世……

夭折不過百日……弘晳長居乾清宮……

這上頭每一個字都讓胤礽暈眩。

怪不得……怪不得!

原來這時候的阿婉,失去額林珠後,連弘晳也未能承歡膝下,而是被康熙接到身邊長居乾清宮,不在她身邊,母子隔絕……因此她才會在這裡寫下這些字,這是絕望之舉。

她……不想活了。

她面前滿桌散落的供紙,那看守健婦是叫她寫下能置他死地的罪狀,她寫下的卻盡是為他辯駁之言,胤礽痛得看不下去。

等他深深呼吸幾個回合,重新將目光落在紙上之時,阿婉已重拾新紙,提筆默然許久,緩緩寫下專留給他的訣別之言。

她還是這樣,似乎從相識之日起就未曾改變一般,絮絮叨叨讓他腰疼勿要久坐,記得按時吃飯、多喝水、勤添衣,字字句句細緻瑣碎,滿是溫暖。

最後一筆一劃地囑咐:“二爺,入宮以來承蒙您厚愛蔭庇,我此生過得很好……”寫到這裡,她已經慟哭得拿不動筆,用兩隻手捂住不住往下掉淚的眼睛,好一會兒了才緩了過來,重新顫抖著繼續寫,“您要好好吃飯、長命百歲!您沒罪,哪怕如今身陷囹圄,也不要認罪,您養好身子,一定有昭雪之日!”

原來在他不顧性命與尊嚴為她低聲下氣懇求一線生機之時,她也賭上性命要在這地動山搖的絕境中為他力證清白。

胤礽不知為何一直沒有離開夢境,他便一直在那牢籠之中陪伴阿婉,裡頭昏暗一片,阿婉大多時候也不說話,只是坐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門縫下漏出的一點微光,偶爾還會自言自語說些他聽不懂的話:“也算夠本了……本來就是撿來的……”

“回頭等太子爺出來了,就讓阿瑪和懷章辭官回徽州去種田……”

胤礽聽得又想哭又想笑,他的傻姑娘還相信他能復立呢。

等等……胤礽腦中彷彿有閃電劃過,他難不成是被廢了兩次?那他之前夢到被高牆圈禁在鹹安宮的他難不成是……

後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夜,他偶爾能聽見那些看守的侍衛、太監在外頭喝酒說話,有一日,他忽然聽見那些奴才們談論說四阿哥尋到了大阿哥謀害廢太子之罪證,因他素來與太子親厚,不敢上奏,怕皇上因此誤以為他謀劃為廢太子脫罪,便勸服了素來不爭不搶的三阿哥,由他代為將這些罪證上奏皇上。

胤礽聽聞後恍然大悟,他果然是被廢了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