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第一回!

這事在外頭引發軒然大波,對大阿哥的處置還沒下來,但聽聞惠妃已在乾清宮門前脫簪請罪了。但皇上沒有見她,她年紀也大了,在雪中長跪了一會兒就昏了過去。

“皇上肯定後悔了。”那侍衛嚼著花生,壓低了嗓子。

康熙的確後悔了,所有人都瞧出來了,他發覺自己冤枉了太子,但讓老皇帝認錯,他又下不來臺——早在見了官房裡遞出來的程氏供詞,康熙再回憶與太子之間的父子親情就沉默萬分,再加上胤祉忽然奏稱胤禔與蒙古喇‖嘛巴漢格隆合謀魘鎮於廢太子,致使其言行荒謬之事,頓時讓他找到了開釋廢太子的理由。

十月,康熙下旨釋放廢太子,特准其從拘禁的行宮回京,依舊回毓慶宮居住,賜物賜食賜衣賜藥,又屢次遣梁九功去毓慶宮探望。

胤礽也是在這時又飄散於天際,他知道自己快要離開了,他看到廢太子仍舊了無生機地躺在床榻上,望著寢殿書案之上出神——那裡貼著一些四方小紙,上頭全是阿婉說不上多好看的字,有的是“每日八杯水”,有的是“勿忘食水果”,還有的是“春捂秋凍”……

而悄悄入宮探望太子的康熙也在太子的書房裡見到了程氏為太子準備的各種各樣方便生活的小玩意兒,有按摩脖頸的小木槌、與太子身材相符合的曲背座椅、被太子妥帖地收在箱子裡的一沓沓膳食食譜。

那食譜從康熙三十四年到康熙四十七年,每一日、每一餐,厚厚積了一箱子,那程氏十年如一日地為太子調理腸胃,竟然一日也沒有間斷落下……

康熙看著那些食譜,時隔多年,又想起了赫舍裡皇后,他們曾一起走過了最難的日子,每個孤燈深夜,赫舍裡也是這樣輕聲細語為他披衣、共剪燈燭。

身為帝王,康熙看不上程氏的出身,也嫌棄她不通詩書並無多少才華,他覺著這女人不過憑藉一張臉得了太子寵愛罷了,她如何比得上世家出身、才華橫溢又知禮孝順、賢惠大方的太子妃?為何太子要棄珍珠而獨愛魚目?

如今時至今日,康熙親眼所見,他才終於明白太子跪在雪地裡的那些話是何意義。

要怎樣為一個人,才能這樣日夜不綴、面面俱到、細緻入微?有人好在明面上有拿得出手、訴諸於口的功績,而有的人卻好在日常點滴之中,不聲不響、靜水流深,可這些看不見的好處、聽不見的深情,卻不得不受人誤解、看輕,只有她陪伴在身邊的人才能知曉。

朝夕與共,不離不棄,也少有人做得到。康熙沉默著離開了毓慶宮,回到養心殿終於開口:“胤礽之罪全是宵小挑撥離間,既然如此,便也將那程氏放了吧。”

廢太子得了訊息,立刻便要親自去接她。

胤礽在消逝於夢中天際之前,看見廢太子撐著傘,站在宗人府官房外等候,阿婉被人領出來見到他,兩人具都是一愣,默默相望許久,還是阿婉先繃不住扁了嘴,她死死抿著嘴角,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站在那大哭出來。

“再哭就醜了。”廢太子就笑了替她拭淚。

她氣得打了他一下。

廢太子卻笑了,反身蹲下揹她回去。

“阿婉,我們回家。”

雪下如塵,兩個失去了所有的人慢慢走過紅牆金瓦的漫長宮巷,不一會兒便白了頭。

#

胤礽在夢境中的視線漸漸模糊,搖晃顛簸的馬車喚醒了幾乎要沉湎其中的他。

夢中過了那麼長時間,在這現實之中,卻不過是他打了一個盹罷了。

他看見了阿婉,坐在馬車上,正雙手捧著保溫杯愜意地喝奶茶呢,她的雙眼還如此純淨安然,是沒有歷經喪子之痛,沒有嚐盡骨肉分離,沒有因他之過蒙冤入獄,還是那個完整的、快樂的阿婉。

太好了。

胤礽憋紅了雙眼。

他突然就想起了曾經夢到過的阿婉的死因,那次……他被拘在鹹安宮,而且拘禁的日子恐怕很長了,這次卻是留在行在,後才回京。

而且很快就被放了出來。

阿婉卻一直被關在宗人府,兩人並未一同被幽禁鹹安宮。

所以……這第六次夢境,才是他被廢的頭一回,阿婉離世的那個夢……應當已經是他被廢了第二回了。

看清以後,他心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想。

王朝更迭上千年,恐怕唯有他這個太子開了二廢二立的先河。

胤礽呆呆坐在馬車上。

他原本一直在疑惑,為何阿婉會拋下兩個孩子請入鹹安宮陪伴幽禁的他。如今他總算想明白了,那是因為阿婉除了他,已盡失所有。

她根本沒有孩子在身邊啊。

他們都只有彼此了。

胤礽抬起心碎的目光,望著含怒下車揪住額林珠耳朵的阿婉,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見過了夢中的阿婉,胤礽便能很清晰地發覺此生的阿婉與之有所不同。

此生的阿婉,並沒有將活下去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所以並……不愛他。

但那個阿婉是絕望之中緊握浮木一般的愛,是痛苦之中妄圖尋找微光一般的愛,她的愛太沉重了,太痛了。

在柿子林中,胤礽與阿婉相擁在深秋之林中,林下漏出碎金般的秋陽,乍起的風搖動樹枝,他們鼻中滿是枝頭香甜柿子的氣味,胤礽撫著阿婉還豐潤飽滿的臉頰,閉目親吻她被林隙光影照紅的櫻唇。

她之於他,無需旁人多言置喙。

不論前世如何糾葛,他已如前世今生般深深愛她,如今知曉夢中之事,也不過更添幾分珍重與絕不放手的決心罷了。

林中搖晃的光影打在他與阿婉之間。

最後胤礽及時抽身而退,用另一隻乾淨的手,抱住阿婉。

程婉蘊不禁呆了一下,下意識攏起衣襟,疑惑地抬頭望著太子爺:“二爺?你……”

怎麼……

“你為了孩子心緒不寧,我們便緩上幾年再說,先不生孩子了。”胤礽拿身下墊著的外衣擦了手,用另隻手溫柔地撫著阿婉的髮絲,眼眸柔情暗蓄,“我有弘暄和弘晳了,這不礙事,等一切都好起來了,你若再想要孩子,我們再要好不好?”

程婉蘊呆了又呆,幾乎懷疑太子爺會不會被人奪舍了!這是一個封建王朝的儲君會說出來的話麼?太不可思議了啊!

而胤礽只不過不願阿婉再經歷那麼多次喪子之痛,她如今正好也在為了孩子煩心,他能為她做的不過也只有這一點罷了。

女子在這些事情上本就吃了虧,便由他多擔待又如何?他的未來並不算好,若是無法阻止他被廢黜的結局,阿婉能夠在這期間少受磋磨,也是好事。

若是阿婉不吃苦不受罪一直這樣開開心心,就不會愛他,那就不愛。

胤礽希望她永遠都不要再經歷那些了,這樣哪怕最後功敗垂成,他也不會再遺憾了。當然首要之事是他還要捉住那個誣陷、汙衊阿婉的奸佞!可惜夢中沒有說出阿婉究竟是因何被鎖禁宗人府,竟連何保忠也一齊喪了命……

他們靜靜躺著,直到旺財突然從低矮的灌木叢中躥了出來,後頭跟著大聲叫著阿瑪額孃的額林珠、弘暄弘晳三個孩子。

“哈哈!阿瑪!額娘!被我們找到了吧!”

兩人齊齊嚇了一跳,隨著聲音,旺財已經興奮地撲到他們身上,汪汪地叫著,瘋狂舔著他們的臉了,程婉蘊被舔的好癢,一邊躲一邊笑,又在清醒:幸好方才已將衣裳穿好了,否則真是沒臉見人了!

“旺財!別舔!你嘴臭!唉唉唉!別舔我!”胤礽連忙把旺財抱起來解救阿婉,結果也被舔了一臉,他趕忙將旺財扔在地上,往外跑了幾步,結果旺財也追了過來。

“臭旺財!別過來!”太子爺跑了一圈沒甩掉旺財,只好又跑了回來。

夕照掛在天與草原的交接處,像一抹暈開的胭脂,遠處的天際也有淡淡的星子一個個浮現了,就在這樣的落霞下,程婉蘊將三個孩子都摟進懷裡,一齊坐在草地上看著太子爺那狼狽模樣大笑得東倒西歪。

沒一會兒,額林珠也跑過去和太子爺、旺財一起玩鬧,在林子裡笑著跳著鬧著。後來太子將額林珠馱在肩頭上狂奔,旺財追得更加起勁了,汪汪叫喚個不停。

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程婉蘊笑著,望著,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這一日她再也難以忘懷了,或許到了白髮蒼蒼之時,她也會在驀然回首之時,想起今日,想起這滿樹柿子,與林中盪漾的笑聲。

第72章柿子

煙波致爽齋,是康熙親自提的字。

這地方外頭瞧著不起眼,殿內陳設卻琳琅滿目,梁九功躬身穿過了正堂,推開外間步步錦隔扇門,從嵌以佛龕的隔斷繞過,掀開了西暖閣的門簾子,他抬頭瞅了眼門楣上懸著的匾額,上頭也是康熙親筆“抑齋”二字。

一路上屋子裡裡外外站了數十個太監,全都垂手侯立,沒一點聲響。

西暖閣裡只有掛鐘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楠木落地罩內,康熙穿著家常的青綠江綢絲棉袍坐在南炕上,就著紫檀炕案閒坐看書。

梁九功將手中杏黃綢封的折本高高舉過頭頂,跪下回話:“皇上,方才太子妃娘娘來了,您還在歇晌,她託奴才呈遞明兒麗正門校場大宴的膳單子,說是改了兩道菜,要請您的示下。”

“哦?”康熙將書擱下,從梁九功手裡拿過那膳單翻閱,只見上頭添了熱菜“薑母鴨”一道、小點“冰皮月餅”,康熙不禁怪道,“這中秋都過了,緣何要進月餅來?”

“這奴才也不知。”梁九功訕笑道。

“傳太子妃過來覲見。”康熙說著站起了身,穿上靴子,走到外頭明間寶座上端坐,預備接見太子妃。

沒一會兒,身穿石青色太子妃冠服的太子妃跟著引路的太監從外頭笑著進來了。

“皇阿瑪莫怪,雖是過了中秋,明兒也算滿蒙八旗團圓的日子,兒媳剛進門,不鬧出點新奇動靜來怎麼成呢?兒媳這是想請大夥兒嚐嚐鮮呢!”

太子妃笑容爽利,走到康熙跟前,先福身給康熙行了禮,這才呈上來一碟冰皮月餅,只見那碟子裡擺著數個精緻點心,有的潔白如玉,有的粉面桃花,有的青翠欲滴,“兒媳今兒就拿這‘冰皮月餅’宴請各皇子福晉,反響極好,福晉們都說吃得香!您也嚐嚐!”

“梁九功,給太子妃賜座,上茶。”康熙慈和地看著太子妃行禮,拿手指了指梁九功殷勤著親自拿上來的繡墩,“這是忙了一整日?朕聽說你辦了個很像樣的席面請你那幾個弟妹,可是剛散?不過改兩道菜罷了,實在不必這樣來回侯著,哦……太子怎麼沒陪你過來?”

“太子爺帶大格格、大阿哥、二阿哥出門摘柿子去了!這也幸虧太子爺來為媳婦解了圍——有件事兒媳正想跟您請罪呢!這是好心辦了壞事了——”太子妃簡略地將席上生的那些事說了出來,嘆道,“本想跟幾個嬸嬸、弟妹好生敘話,也叫我認認人,卻因幾個孩子爭個小玩意兒的緣故,大夥都沒了心思,草草散了……”

“老大家的!教出來的全是混賬!”康熙聽到這裡,重重一拍炕桌,將上頭裝在青玉筆筒裡的幾隻湖筆都震到地上去了,西暖閣內外伺候的太監也各個都跪下了。

“皇阿瑪可別生氣,您要是這樣生氣,以後兒媳可不敢跟您說這些體己話了。”皇帝震怒,太子妃竟眉頭都不動一下,笑著站了起來,替康熙將筆拾起,親暱地道,“您快消消氣,兒媳再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您嚐嚐這冰皮月餅吧,若是不好吃,您再罵我!”

太子妃與康熙說話很是自在,康熙就喜歡她這樣子,既大方又朗秀,氣度在身卻又有女子該有的溫婉賢惠,以前石文柄還在杭州的時候,太子妃也是他自小託李家、曹家在杭州看顧過一陣的,算是自小看著長大,因此看在太子妃的面上,他把怒氣暫且壓了下去,也笑道:“什麼值錢東西,也值得你一而再地求朕吃。”

康熙起了興致,捻起一個瞧了瞧:“果然是沒見過,瞧著倒精緻。”

說著,遞入口中品了品,讚道:“甜口的?倒是不膩,這是誰的巧思?該賞!”

太子妃早捧起了漱口的茶,恭謹地遞到康熙手邊,聞言不禁捂嘴笑道:“還能有誰的?毓慶宮裡頭也就出了那麼一個姓程的廚子!”

這話逗得康熙也笑出聲來:“這話倒是沒說錯!”

玩笑歸玩笑,太子妃忙又替程婉蘊說話:“程側福晉幫襯兒媳許多,這月餅她苦苦研製了半拉月,就是為了兒媳能在請客的時候多些新鮮菜式,那手揉麵都揉得腫了兩日呢!”

這當然是沒有的事,但話自然得這樣說才圓滿漂亮,才不會讓皇上覺著額林珠和程氏在今兒的事情上也有過錯。

康熙還記得那便利的捲餅,又想到程氏接連為太子誕下了一子一女,他對太子這出身不夠好的側福晉也沒那麼看不上眼了,一笑道:“既然她伺候得好,就讓她好好謹守本分,要再多為你分憂才是,有你管著保成的家,朕放心許多。”

“兒媳定然不敢辜負皇阿瑪厚望。”太子妃又陪著康熙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弘晳如何聰慧、弘暄如何懂事、額林珠如何體貼,她一句沒提旁人,康熙卻又聯想到胤褆那幾個不像樣的女兒了,跟太子爺的孩子比起來,簡直就一個天一個地!

然後不禁在心裡點點頭:太子妃才進門半年不到,這幾個孩子據說成日裡都是程氏在管照,三個孩子能如此玉雪可愛、明理知禮,她是功不可沒的。康熙對程婉蘊的那些看不上又少了些,叫來梁九功開庫房給太子三個孩子賞東西。

太子妃笑吟吟地道:“皇阿瑪這樣大方,何不也給程側福晉也賞些?”

“你這孩子,豈有這樣當面求賞的!”康熙指著太子妃笑,“好好好,梁九功,再賞一柄玉如意給程氏!她此前撫育眾子,也算有功。”

太子妃見火候到了,不再得了便宜又賣乖,笑著謝恩告退。

等太子妃走了,康熙才陰沉下臉,氣得將炕桌上的茶碗都掃到了地上!

嚇得正彎腰要進來換茶水的小太監一骨碌跪在滿地的碎瓷片上,疼得幾乎要昏過去,卻咬緊牙關冷汗淋漓不敢動。

半晌,坐在炕上的康熙才冷冷道:“叫個識字的老嬤嬤,去給裕親王福晉與保泰媳婦跟前每日念一遍《女範捷錄》,念足三十日,省得她們連個孩子都教不好!”

那小太監連忙叩頭下去。

隨後,康熙又讓人抬著板子凳去大阿哥院子裡頭一趟,要將那吳雅氏狠狠打一頓板子——同樣是沒有主母在身邊,看看程氏,再看看她!康熙記得惠妃說過大福晉這胎懷得極為不易,腰疼得臥床不起,她這樣定然無暇照料四個格格,這才將吳雅氏挑出來看顧孩子,可她竟是這樣看顧的!好好的孩子能知道什麼,定是這賤婢挑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