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織廠又停工了,苗鳳上午沒出門,剛洗完一些衣服,正在晾曬,丈夫謝長莊推車進來。

立刻看過去。

正要張嘴,轉頭朝樓上女兒屋子瞄了眼,苗鳳走上前一些,壓低聲音問道:“怎麼樣?”

謝長莊沮喪地走到壓井旁,舀起水桶裡的涼水喝了幾口,才也輕聲道:“就要五個人,去了有一百多,我在香料廠時又不是專門跑銷售的,你說能怎麼樣?”

河元市香料廠去年倒閉,謝長莊已經失業快一年。

最近幾天,這些日子到處飛動力傘的桑河酒業招聘職工,謝長莊跑去碰運氣,卻碰了一鼻子灰。

苗鳳聽丈夫這麼說,不甘心地追問:“香料廠之前不就是生產白酒新增劑的嗎,你和人家說過這個沒,你是懂行的,再者,跑銷售,你也那麼會說話?”

“說了,沒用,”謝長莊道:“這些年地方上那麼多小酒廠關停,比我對口的人多了,咱怎麼比?”

苗鳳沉默,又輕輕嘆氣。

正說著,門外響起腳踏車的哐當聲,還按了幾下車鈴。

夫妻倆看過去,只見掛著郵包的車尾一閃而過,隔壁很快傳來說話聲。

側耳聽了下,苗鳳轉向丈夫,小聲道:“又來了啊。”

進入八月,謝家的感覺,隔壁,郵遞員簡直是天天都過來。

苗鳳開始還湊一下熱鬧,也是替鄰家少年高興,但次數多了,特別還看到一張竟然高達369塊的稿費匯款單之後,情緒就複雜起來。

369塊啊!

只是一篇文章,賺到的錢,比她一季的工資還要高。而且,就紡織廠那每月的120塊,看近期情況,說不定什麼時候也就發不下來了。

謝長莊也朝東邊聽了聽,掏出一支菸點上,抽了一口,明顯比妻子豁達地笑道:“擰巴什麼,那是人家本事。”

夫妻倆說著話,本來在樓上寫作業的謝玲聽到隔壁動靜,出門看了眼,又啪嗒啪嗒地下樓,朝父親打了聲招呼,就出門轉向隔壁。

今年才十二歲的少女,到底沒有成年人的太多心思。這段時間,看到鄰家蘇杭哥哥發表的文章之後,更是隻有仰慕。

見女兒如此,謝長莊吐了一口煙,笑道:“我也去瞅瞅。”

“有啥可瞅的。”

苗鳳酸了一句,見丈夫出門,慢騰騰地把最後幾件衣服晾上,稍微猶豫,耐不住好奇,到底也來到隔壁。

院子裡已經是一群人,正熱鬧地說笑著。

苗鳳先聽到某個少年的聲音:“沒有收到‘用稿通知’,我還以為這一篇沒過呢,不成想直接就發來了。”

“不同單位的政策不同,”這是郵遞員張興國的聲音:“前兩天那份報紙,不也沒給你發通知。”

“這份雜誌的印刷倒是不錯。”

“蘇杭哥,哪一篇啊,我看看?”

“這個。”

“嗯……《少年劉維之煩惱》。”

“我知道這書,誒,不對,是……那個,那個……”

“《少年維特之煩惱》。”

“對對。”

“呵,小杭是會化用的,這名字巧。”

“很多年後,劉維面對再次兇猛撲向自己的一隻大白鵝,準會想起他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打回了一瓶醬油的那個遙遠的上午。呵呵,好有趣的開頭,不過,蘇杭哥,為什麼是‘打醬油’啊?”

“你往後看。”

苗鳳站在人群外面,瞄了眼少年一左一右兩個姑娘,又見自家女兒一口一個‘蘇杭哥’喊的親切,表面跟著笑,內心裡卻是關切著另一件事。

已經注意到,除了拆開的樣刊郵包,蘇杭身邊的甘欣手裡,還有一個薄薄的信封。

不過,似乎沒有拆封的意思。

這讓苗鳳有些糾結,想看,又不想看。

正不上不下,另外一位街坊幫著問了出來:“大作家,這次稿費又有多少啊?”

蘇杭正在張興國的大號筆記本上簽字,聞言笑道:“沒多少,就像前天那篇,我開始還以為能有一兩百呢,誰知道才63塊。”

少年這麼說,苗鳳立刻又想到親眼見過的那份369塊的稿費匯款單,不過,聽到這話,倒是莫名好受了一些。

原來不是每一篇都那麼多啊!

又有一位婦人道:“六十多塊可不少,我孃家一個外甥前兩年在省城實習,忙前忙後一個月,也還不到100塊工資”

今天也在家的何芬道:“那是前兩年,能在省城工作,現在肯定掙不少,也比咱們小地方穩定。”

“是呵,他那是坐辦公室的,錢少,卻體面,”被捧了一下的婦人笑著,不忘還一下:“你家小杭將來肯定更出息。”

這麼幾句話之後,稿費的問題就被繞了過去。

郵遞員張興國聽著周圍說話聲,沒有插話,內心裡卻滿是感慨。

今天是8月8日。

眼前少年,從2號那天第一份郵包開始,這些日子,算上剛到這個,已經連續收到了七份不同的報刊雜誌樣刊,另外還有兩份用稿通知。

張興國還知道,蘇杭故意提起的那份稿費,相比其他,其實是最少的一個。

最高的一篇,張興國記得很清楚,文章名字叫《花季如此這般》,12300字,那家雜誌給了足足30塊一千字,總稿費因此高達369元。

369元啊!

想想自己。

整天風塵僕僕地走街串巷,這月不說,還不到15號的發薪日,就上個月,工資加獎金,一共才到手337塊6毛。

還不如人家16歲少年一篇文章賺得多。

人比人……

真是不能比!

反正,這些日子,張興國已經不止一次拿蘇杭的事情教訓自家小子,有一次還動了手。

沒法不氣。

比某個少年還大些的年齡,差距咋就那麼大?

這麼熱鬧了好一會兒,當張興國離開,大家才逐漸散去。

最後出門的是謝玲,蘇杭說她可以把雜誌拿回家看,小姑娘就很雀躍地跑了回去,看的何芬有些不捨。

這段時間,無論是兒子收到的用稿通知,還是稿費匯款單,乃至各種報紙雜誌的樣刊,何芬夫妻倆態度一致,都是想要好好收藏的。

這丫頭可別不還啊!

外人都離開,剩下母親,還有張溢、甘欣和洪綾,蘇杭才在大家的期待中拆開了裝有稿費匯款單的薄信封。

幾人一起看來。

《少年劉維之煩惱》:字數,8700;稿酬標準,千字25元;總計,217.5元。

“兩百多啊,不少,”何芬先開了口,轉而又帶著嫌棄地念叨:“那個給千字10塊的,以後可別投了,我兒子恁好一篇文章,才給63塊錢,寒磣人。”

這麼說著,何芬卻是看了眼甘欣。

從第一份稿酬開始,何芬就一直在心裡算著,加上今天這一份,怕是有1200多了。

抵自己十個月的工資。

不過,其中一半,卻是要給這姑娘,說是之前商量好的,幫她交學費。

本來夫妻倆想讓蘇杭把錢存起來為大學做準備,兒子堅持拿出來做家裡日用,前幾天晚飯時又說起這個,丈夫沒意見,何芬就沒多說,也知道這閨女一直在幫著自家兒子整理稿子。

就是……

唉。

又瞄了眼洪綾。

還好,這姑娘不上學。

最初的時候,甘欣第一次上門,何芬是很高興的,還給了十塊錢。但,現在……說心裡話,兒子身邊兩個,她都不滿意。

總覺得兒子應該找更好的。

因此還想起張溢之前和她提過,學校裡有個車接車送的姑娘,也對自家兒子有好感。

當初覺得高攀。

現在,以兒子的本事,那個就不錯啊!

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見。

蘇杭不知道母親在想什麼,給她看了眼稿費匯款單,就說道:“媽,我先上去了。”

“嗯,去吧,”何芬點了下頭,馬上又問:“晌午想吃什麼?”

“嬸兒,咱割點肉吧。”

開口的卻是洪綾。

大家一起看向某個姑娘,洪綾一點沒有不好意思,挺理所當然的模樣。

這姑娘已經不是厚臉皮了。

簡直沒臉皮。

何芬心裡唸了下,卻是笑道:“好啊,那我去街上一趟,小溢,你中午也留下,別走了。”

張溢搖頭:“不了,我媽……”

“你媽也來,你爸中午又不在家,就別開火了。”何芬立刻道:“這樣,現在就去喊,恰好幫著一起做飯。”

兩家關係足夠親近,張溢也沒太客氣,答應著就先出了門。

蘇杭又送母親推車離開,才一邊走向樓梯,一邊對洪綾道:“你真是不客氣啊。”

洪綾跟在蘇杭身後,不接這話,反而拉了拉男孩衣襟:“小杭,姐好久沒買衣服了,想要一件新裙子。”

“不買!”

洪綾語氣弱弱:“姐穿給你看的呀。”

“不穿也行。”

洪綾語氣頓時更軟了:“你想看姐不穿呀?”

蘇杭:“……”

回手再次揪住某個女子小耳朵,重新下樓,一路‘呀呀呀’地丟到自家大門外。

關門!

還是凌亂。

好不容易重來一回,我只想要一個‘青春校園’啊,怎麼越來越像‘小巷豔情’……額,不,‘小巷言情’了呢?

門外。

某個禍水一點沒有被丟出門的覺悟,還在說話:“小杭,牆上豆角都老了,姐摘一些,等嬸兒回來添個菜,你給我個筐唄。”

蘇杭:“……”

轉身到一邊廚房,拿了筐,開門丟出去,再次關門。

然後上樓。

甘欣全程一直默默跟隨,進了蘇杭屋裡,才道:“蘇杭,你……”

“打住,我不想看!”

“哦。”

才發現自己有些遷怒,蘇杭在床頭書桌旁坐下,看了眼一邊姑娘渾身上下雖然合身卻也粗劣的手工衣裳,說道:“過幾天出門,我們去河西市場逛逛,給你買幾件。”

甘欣在床邊坐下,嗯了聲,伸手過來在男孩額頭撥了撥,用長些的頭髮蓋住那片已經長了短髮的疤痕。

收回手。

小小猶豫,身體也向後躺去,蹬掉鞋子,學著洪綾的模樣,在床上滾了兩下,才轉回來,看著拉開抽屜找出一疊單據的少年。

蘇杭瞄了眼一旁,警告道:“你別學她啊,要不然也揪出去。”

甘欣又嗯了下。

其實想說,你喜歡揪的話,也可以啊。

不過,又想想,那女子瘋了,自己可沒瘋。

就算了。

只是悄悄把41碼的雙足朝褲腳裡縮了縮。

怕他看見。

蘇杭擺開一疊稿費匯款單,一邊又道:“明天我們就去圖書館,不在家待了,再有信,讓我媽在家等著就是。”

反正母親的紡織廠又停了工。

甘欣小聲道:“她要是也跟著呢?”

“早點走,不讓她跟。”

甘欣覺得這法子不會太管用,卻也沒再多說。

又在床上翻了下。

腦袋埋在了他枕頭裡,還偷偷嗅了嗅。

蘇杭沒再理會,專心眼前。

算上剛到的一份,八天時間,總計已經收到了7張稿費匯款單。

其中單價最低的一張,千字10元,6300字,只給了63元,而最高的一張,千字30,恰好還是字數最多的《花季如此這般》,一下就有369元。

找出紙筆飛快算了一遍。

全部合計,一共1221元。

蘇杭也基本確定了當下書報雜誌的稿費行情,大概就是千字10元到30元之間。

不過,也能想像,這只是針對普通作者。

知名作家肯定不再此列。

稍微思慮,蘇杭不再多想,一步步來,反正,只是截止當下的這筆錢,不僅解決了家裡的日用,之前許諾甘欣的高二上半學期的學費,也已經有了。

下月……

不說下月,就是這月,之前收到6份用稿通知,對應的報刊雜誌,卻只到了5份,另外兩份,就像今天這一本,沒有用稿通知就直接寄了過來。

總之,稍後幾天,應該還有。

除此之外,本月也已經收到了另外兩份‘用稿通知’,寄出時間,一個是上月底,一個是這月初,但通知上基本確定,會在9月份發表。

這也只是一個開始。

無論如何,7份已到的,1份通知未到的,再加2份下月的‘用稿通知’,恰好,等於10!

第一階段目標完全達成,下一步計劃,絲毫不需要再顧慮。

這麼想著,把面前一疊或者取出或者沒取的稿費通知單暫時收起,蘇杭抽出面前的一個作業本,翻開,上面是最近幾天手寫的一份方案。

標題毫不掩飾:

打造‘青春文學’第一人。

其中如何造勢,如何營銷,乃至如何進行後續,參照曾經的一些記憶,蘇杭都詳細列舉了出來。

現在,只需要一個合作伙伴。

想到這裡,蘇杭再次看向眼前。

上週末本來計劃出門,但因為張興國說週末也會送信,只好繼續待在家,因此沒能做某些事情。不過,當下,眼前的一疊樣刊,其中已經有好幾個不錯的選擇。

比如《青旭》

這不僅是自己購買的第一份雜誌,而且,相比同省《正茂》的千字15稿費,《青旭》給了千字30,讓人意外。

同時,《青旭》還是博藝出版社下轄。

中原博藝出版社,也是中原省老牌的出版社。

另外,還有7份刊物中唯二也給了千字30的另外一份雜誌,《經年》,此去經年,刊登了那篇《花季如此這般》,同樣是南部一家省級出版社下轄,而且,除了給出千字30的稿酬,這家雜誌,連同三本樣刊和稿費匯款單一起寄來的,還有一份約稿信。

按照《花季如此這般》的標準,篇幅1到2萬字,並且再次許諾了千字30的稿酬,可謂誠意十足。

不過,《經年》也有缺點。

太遠了。

想要面談一次,這年代,估計要坐一兩天的火車。

因此,雖然昨天向《經年》寄出了又一篇特意寫到15000餘字的小說,蘇杭還是不得不把對方列入最後選擇。

伴隨著樓下準備午飯時的交談聲,蘇杭把面前的方案重新瀏覽一遍,新增了一些想法,一邊打定主意,還是要先更詳細地收集一下各個刊物乃至相應出版社的資料。

如果合適,就算遠一些,該合作也要合作。

不合適的話,再近也不能亂來。

畢竟是最好的一次機會,一旦運作失敗,哪怕有機會再來,也是大姑娘二次坐花轎……不新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