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一條水渠引起的爭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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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堪近乎於質問一般的語氣,讓蘇真一時間有些發愣。
片刻之後,蘇真忽然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中之事頗為複雜,下官正在為此事苦惱呢。”
“什麼意思?”
麥琪忽然怒道:“這有什麼複雜的,我哥哥哪裡錯了,明明就是那些回回人有錯在先,我看你們大明的官兒都是糊塗蛋!”
麥琪此言一出,身旁的幾個大明官員頓時不開心了。
我們可什麼都沒幹啊,剛來雲南就被罵了一頓,這算怎麼個事兒?
陳堪眉頭一皺,他也是大明的官兒。
麥琪這句話的打擊範圍太廣了,一時間眾人都有些無語。
蘇真無奈了笑了笑,他還不至與麥琪這麼一個土司女子計較,但心裡不爽是肯定的。
他朝陳堪拱手道:“一會兒大人就知道了。”
幾人交談間,縣衙已經近在眼前。
只是剛剛靠近縣衙,一群人便聽見衙門裡傳出陣陣的爭吵聲。
不過爭吵的聲音是陳堪等人聽不懂的土話。
聽見這個聲音,蘇真拱手道:“下官方才正是在審理此案,可惜,沒有什麼進展。”
陳堪若有所思道:“進去看看!”
將大部隊留在衙門口,陳堪帶著麥琪,三個御史,方胥和張三兩個親衛跟隨蘇真走進了衙門。
衙門裡,兩方人馬正在隔空用土話對罵,縣衙的衙役手持水火棍將兩撥人阻隔開來,每個衙役的臉上都帶著煩躁之色。
對罵的兩波人馬,其中一波大約十數人,為首的是個長相頗為陽剛健碩的青年,青年的長相與麥琪有幾分相似。
另一波人數稍多,身著長袍,頭戴白色頭巾,將整個人包得嚴嚴實實,他們打扮都差不多,看不出來誰是頭領。
不過陳堪沒有去看他們,反而是被縣衙之中擺著的一排屍體吸引了目光。
蘇真指著地上那一排屍體,苦笑道:“大人,這便是下官為何要將他們拿進縣衙的原因,出了人命,還不止一條。”
陳堪的臉色凝重起來,出了人命的案子,那就是大案子了,況且還不止一條人命。
要是放在京師,這樣的案子早就移交大理寺或刑部受理了。
“肅靜!”
聽著兩撥人馬用土話互相問候,蘇真大喝一聲。
衙役們同時將手中的水火棍重重的杵在地磚之上,迫於縣衙的威勢,雙方暫時偃旗息鼓,然後同時將目光看向了蘇真。
剛才蘇縣令正在詢問他們事情的起因經過,突然被門丁叫走,說是朝廷的欽差到了。
他們看見蘇真身旁還站著一個年輕人時,又齊刷刷的將目光盯在了陳堪身上。
朝廷的欽差,難道就是這個年輕人?
與麥琪三分相像的那青年見麥琪也站在那年輕人身旁,眼神頓時柔和下來。
兩兄妹頓時用陳堪聽不懂的土話開始交談起來,麥琪一邊說話還一邊指著陳堪比比劃劃。
交談一陣之後,陳堪便發現那青年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多出來一抹狐疑之色。
蘇真讓人給陳堪搬了個凳子放在縣令的位置邊上。
隨後轉頭看向陳堪:“大人,請上座。”
陳堪來到凳子坐下,對那青年點點頭,隨後看向蘇真,應道:“你繼續審。”
但陳堪此言,卻是引起了麥琪的不滿。
他瞪著陳堪,指著蘇真問道:“你不是說你的官兒比他們都大嗎,為什麼不叫他們放了我哥哥?”
陳堪淡淡的說道:“來的時候我已經和你講得很清楚,若是你哥哥觸犯了大明律法,我也不可能袒護他,現在你看見了,整整七條人命,本官需要對這七條人命負責。”
麥琪理直氣壯的反問道:“死的都是豬玀,關你們大明的律法什麼事?”
陳堪:“……”
他很明智的選擇了閉嘴。
他算是看明白了,這些土司平日裡作威作福慣了,根本就沒把人命當命,哪怕躺著的七具屍體當中有五具是他們的人。
但陳堪的無視,卻是讓她非常不爽。
她剛想召喚老虎,便聽陳堪淡淡的說道:“你敢讓老虎傷人的話,今天你的老虎可能沒辦法活著走出縣衙,正好本官的夫人快要過生辰了,差一張虎皮做大氅。不信,你可以試試!”
陳堪本來是打算好好和她講道理的,但是他發現他錯了,錯得離譜。
於是他索性也開始了不講理模式。
女子聞言,回頭看著陳堪,眼神之中滿是被欺騙之後的錯愕。
陳堪繼續補刀道:“想讓你哥哥安全回家,你就得聽我的,大明的律法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
“你……”
麥琪眼中忽然瀰漫起一陣霧氣。
她現在感到了深深的後悔,後悔違背了阿爹的教誨。
果然,大明的官兒都很狡猾。
早知道她就該帶著人直接踏平縣衙,將他哥哥搶回去的。
兩人的交談一字不落地被那青年聽了進去,他怒視著陳堪道:“我妹妹說你是來給我們主持公道的,現在看來,你也是個糊塗官兒!”
陳堪翻了個白眼,指著大堂正中的七具屍體回道:“你看清楚,是你們先弄出了人命,我們只是照著大明的規矩審理此案,如果你是無辜的,本官自然會還你一個公道。”
他怒道:“這還有什麼好審的,他們搶了我們祖祖輩輩用來灌溉田地的水渠,你要審也該審他們才是。”
被青年指著的回人土司怒道:“你放屁,那條水渠明明是我們挖出來的,被你們強行帶人搶走,我們只是想拿回我們的東西而已!”
“你……”
“……”
兩句話功夫,雙方又開始爭論起來,剛開始用的還是大明官話,吵著吵著就變成了土話。
陳堪一個頭兩個大,連忙給了蘇真一個眼神示意。
蘇真也是滿臉苦澀,堂下這些人要是漢人,敢在公堂之上如此咆哮,他早就一人十杖的殺威棒開打了。
奈何這些人都是土司的人,一向不服官府的管教,他不敢打。
一旦他敢動手,兩個土司霎時就會擯棄仇恨聯合起來針對官府。
誰叫他們漢人是外來戶呢,大明是什麼,這些土司也沒有概念,他們只知道誰的拳頭大誰有理。
“肅靜!”
驚堂木一拍,公堂之內頓時為之一靜。
蘇真臉色認真起來,他拿起手上問了一半的供詞,決定快刀斬亂麻。
畢竟欽差大人就坐在旁邊,老是讓他們一直在公堂上爭吵也不是個事兒,他不能在欽差大人心裡落下一個無能的評價。
他大喝道:“麥納·阿扎,馬寶兒何在!”
聽見蘇真認真的聲音,兩波人馬中各自不情不願的走出一人。
麥納·阿扎便是那與麥琪三分相像的青年,馬寶兒則是一個打扮得像恐怖分子似的男子。
待他們二人出列,蘇真問道:“麥琪·阿扎,你說城外水渠乃是你們阿扎一族最先挖掘?”
麥納點頭道:“不錯!”
見麥琪確定,蘇真又轉頭問道:“馬寶兒,你說阿扎一族挖出來的水渠早已淤堵,新渠是你們回人一族在舊渠之上重新疏通的?”
馬寶兒應道:“回縣令大人,正是如此。”
見兩人都對自己的供詞確認無誤,蘇真問道:“既然水渠是你們兩族的人共同參與修建的,你們兩族的田地距離又不遠,為何不願共用一條水渠?”
馬寶兒拱手道:“回大人,原本我族是願意和他們共用一條水渠的,但阿扎他們太霸道了,竟然在半路上將水渠堵了,讓我們的田地沒有水用,我們的田地離海邊又遠,請大人為我們主持公道!”
麥納反駁道:“那本來就是我們修的水渠,為何要給你們用?”
“你放屁,你們的水渠早就堵了,那是我們疏通的水渠。”
“……”
“肅靜!”
眼見兩人又要開啟口水大戰,蘇真趕忙用驚堂木拍了一下桌子,隨後對著陳堪露出一個苦笑的表情。
陳堪點點頭,他知道,蘇真這是在為他解釋這件案子的來龍去脈。
聽起來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兩族人爭奪一條水渠罷了,這樣的事情在中原之地都屢見不鮮,宗族之間爭水渠爭田土打生打死都很正常。
更別說在雲南這種偏遠之地,本就山多地少,土司之間為了一棵樹的歸屬都能打起來。
事情算不上什麼大事,但對於縣衙來說,這種案子才是最難搞的。
要是將水渠判給某一方,另外一方又會不滿,要是各打五十大板吧,那就是和稀泥,解決不了問題,離了縣衙之後,兩波人該怎麼爭還怎麼爭。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雙方都鬧出了人命。
不管什麼官司,一旦摻雜了人命在裡面,性質一下就變了。
也難怪蘇真會為之頭疼,讓陳堪來,只怕也很難斷得出一個理字。
不過,陳堪還是從這個案子裡看出了許多東西。
首先是兩個土司勢力已經開始接受官府的調停了,而不是像之前那樣,越過官府,直接以武力爭個勝負。
這算是一個好的開端。
不過考慮到通海縣本就是沐晟劃出來試驗改土歸流的試點縣,對於雲南其他地方是否有所改變,陳堪依舊持保留態度。
其次就是陳堪看明白了土司之間經常爆發征伐的誘因,主要還在於利益二字。
以阿扎土司和回人土司之間的爭端來說,他們所爭奪的利益就是水渠。
這也能說明土司並不像朝中諸公想象中的那樣,是一群完全未開化的野人,動輒就是光著膀子嗷嗷喊著造反。
事實上,他們已經有了高度發達的文明,雖然比起中原之地號稱禮儀之邦尚有所差距,但不可否認,他們的文明在陳堪看來,已經算是達到了封建宗族制度的水平,至少比之草原和黑山白水之地那些依舊依靠著漁獵遊牧的民族要先進得多。
“不如讓我來說兩句!”
陳堪開口了,所有人的視線瞬間看向了他。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年輕的人是皇帝陛下派出來的大官。
土司的人雖然不太理解中原皇帝的概念,但從縣令對這個年輕人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說話肯定管用。
見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陳堪雙手一攤道:“既然你們在掙一條水渠,那為何不再開一條水渠出來呢?”
“兩條水渠,一家一條,也就不用爭了,你們以為呢?”
陳堪此言一出,眾人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蘇真苦笑道:“大人,這……再開一條水渠說起來簡單,下官也不是沒想過,但關鍵是,誰來開呢?”
陳堪微微一笑,指著方才爭論不休的麥納阿扎與馬寶兒道:“自然是由他們來開!”
“憑什麼?”
二人同時皺起了眉頭,這個年輕人怕不是個憨包,憑什麼要他們去多開一條水渠?
陳堪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幾人稍安勿躁。
隨後淡淡的說道:“不如讓本官給你們算一筆賬如何?”
一聽這話,蘇真頓時來了興趣,朝陳堪拱手道:“不知大人要算一筆什麼賬?”
麥納兄妹和馬寶兒也是疑惑的看著陳堪,他們不太明白,為什麼好好的說著水渠,現在又扯到算賬上面去了。
這個年輕的大人,是不是不明白什麼叫多開一條水渠?
這水渠要那麼好挖,還用得著他來說,他們早就挖了!
陳堪胸有成竹地看著幾人,對他們臉上的疑惑之色恍若未見。
開一條水渠的難度有多大他當然知道,尤其是在這個依靠人力來挖的時代,一條數里長的水渠,起碼需要數百人的壯勞力扛著鋤頭挖上一個月。
而現在馬上春耕在即,在這個糧食產量本就不高的時代,每一個壯勞力都是相當重要的存在,誰願意在這個時候放棄家裡的農活跑來挖水渠啊。
但,山人自有妙計!
陳堪淡淡的說道,取通海縣堪輿圖過來。
蘇真聞言,立即起身離去,他也想看看,這個年輕的欽差大人,究竟有什麼辦法能說服兩個土司再開一條水渠。
片刻之後,蘇真將縣城堪輿圖擺在桌子上,邀請陳堪坐到他的位置上。
陳堪也不客氣,攤開堪輿圖,對著麥琪招了招手,問道:“你們的水渠和土地在什麼位置?”
麥琪雖然心裡疑惑,但還是伸出纖細的手指在地圖上比劃了一下。
說道:“土地對我們山裡人來說是珍貴的,所以我們的水渠都是順著山腳挖掘,至於土地,這一片是屬於我們阿扎一族,這一片是屬於他們回人一族。”
陳堪點點頭,叫過來馬寶兒問道:“她說的是真的嗎?”
馬寶兒有些遲疑的點點頭道:“是這樣。”
陳堪看著麥琪指出來的地方,臉上露出一抹莫名的微笑,隨後淡淡的說道:“既然如此,那再修一條水渠更是勢在必行了,不僅是你們兩族要參與修建,縣衙也要出點力才行。”
“哦?”
“大人的意思是?”
蘇真坐直了身子,靜靜的等待著陳堪的下文。
陳堪也不賣關子,從桌子上取下一塊令箭,在地圖上一指,淡淡的說道:“你們看,阿扎一族的土地靠近湖邊,而回人一族的土地靠近山腳。”
麥琪問道:“這有什麼問題嗎?”
陳堪搖搖頭:“當然沒問題,但這麼大一片土地,只有一條水渠,明顯是不夠的。”
陳堪剛剛進城時就觀察過了,城外的土地大多數都是旱田,只有極少數是水田。
所以的目的很簡單,說服他們合力再修建一條水渠,與另外一條連起來,再從田間挖出小小的水道,將湖水引進田地裡,旱田改水田。
麥琪不以為然道:“一條水渠當然不夠,不然我們也不會費力去爭了。”
陳堪似笑非笑的看著她,說道:“是這樣,但若是能從另外一側的山腳再修一條水渠,與原來的水渠連成一個弧形,將所有的旱田都變成水田,那通海縣城的糧食增產三成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吧?”
不等麥琪開口,蘇真便點頭道:“若是能全部改成水田,糧食增產三成自然沒問題。”
陳堪繼續說道:“諸位請看,如今只有這麼一小條水渠順著山腳引水到田裡,但即便是這樣,你們也依舊在為這條小水渠打生打死,就算爭到了又如何呢,能灌溉的地方依舊有限。”
“但若是從山腳的另一側再開一條水渠呢。”
“開水渠,每年的糧食增產可以三成,不開,你們繼續爭奪一條水渠打生打死,每年的糧食依舊是那麼多,你們自己算一算這筆賬,劃不划算?”
“這……”
陳堪話音一落,幾人的臉上便露出沉思之色。
如果只是說的話,陳堪的計劃是很具有可行性的。
因為通海縣城的地勢擺在這裡,它就是一個南低北高小盆地。
低的一側,是杞麓湖,高的一側,則是全部屬於兩個土司的土地,若是能順著山腳開出一條水渠,將整片農田包裹起來,那無疑是一件對所有人都有利的事情。
就連縣城,也不會再缺少水用。
但還是那句話,憑什麼這條水渠要他們來開?
尤其是土地靠近湖邊阿扎土司,更是指著馬寶兒反問道:“我們已經開闢一條水渠,為什麼不讓他們來挖?”
陳堪面色不變,淡淡的說道:“因為這是對大家都好的事情,並且我剛才說過了,縣衙也要參與進來。”
麥琪若有所思的問道:“縣衙要怎麼參與?”
陳堪看了一眼蘇真,淡淡的說道:“很簡單,縣衙出錢,你們出人,為了不耽誤春耕,你們每家出兩百人參與挖渠,縣衙每日裡補償他們十個銅錢。”
聞言,蘇真面色一變,他低聲道:“大人,這不妥吧?”
陳堪慢條斯理的說道:“有什麼不妥的,你們每年截留那麼多賦稅,可別告訴我,縣衙沒錢。”
“這……縣衙錢還是有一些的,但那些錢都是為了防備……”
蘇真話說到一半,趕忙改口道:“那些錢都是為了用來發展當地民生,以及防備天災人禍的。”
陳堪聳聳肩道:“難道在蘇大人看來,興修水利不算是發展當地民生嗎?”
“當然算!”
蘇真回了一句,隨後一愣。
陳堪繼續說道:“旱田改水田,糧食產量增加三成,通海縣的賦稅也能多收三成,中縣改上縣有望,難道蘇大人覺得這點投資都不值得嗎?”
“我……”
蘇真的面色有些糾結,顯然陳堪畫的大餅讓他有些心動。
陳堪轉頭看著阿扎和馬寶兒,問道:“你們以為呢,這可是福延子孫後代的大事。”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心動,如果有縣衙為他們兜底的話,那意味著將來他們每年都能多收穫三成的糧食,這樣的買賣去哪裡找?
於是,他們很有默契的轉頭看向了蘇真。
現在不是他們同不同意,而是要看蘇真這個縣令大人願不願意為他們兜底了。
畢竟不管他們哪一家抽出來兩百個壯勞力,都意味著他們今年的糧食減產,搞不好要餓死人的。
見蘇真還在糾結,陳堪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淡淡的說道:“路我是給你指出來了,至於幹不幹,你自己琢磨琢磨。”
至少在陳堪看來,這是對於三方都有利的事情。
不過大明的官兒都是些深諳中庸之道的官油子,陳堪也不可能強制性的要求他們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
蘇真有些糾結,如果照陳堪說的去做,那就意味著縣衙去年的截留的物資將會在短時間內揮霍一空。
一家出兩百人,那就是四百人,一人十文錢,每天的支出就是四貫錢,都快相當於他一個月的俸祿了。
而這麼大的工程量,沒個一年半載的根本就完不成。
就按一年來算,那就是將近一千五百貫錢,這麼大一筆錢,他光想想都覺得頭皮發麻。
況且,他還不知道他會在這裡當多久的官,萬一這個窟窿補不上怎麼辦?
“大人,此事幹系重大,能否讓下官與縣衙的同僚們商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