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真不是陳堪,他身後沒有什麼大人物,他本身也不過只是一個七品的縣令,一個月拿著低廉的俸祿。

一千多貫錢,很可能是他這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鉅款。

況且,縣衙終歸不是他一個人的縣衙,所以對於他的意見,陳堪選擇尊重。

得到陳堪的首肯之後,蘇真帶著一群縣衙屬官暫時離開了公堂。

這樣的場景在中原之地絕對是難得一見的,哪有審案審到一半連續退場兩次的縣令?

尤其是太祖爺登基之後,針對官員制定了一系列嚴苛的條律,要是放在中原,蘇真早就被擼了幾次了。

但是在雲南,所有人眼中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神色。

難怪老朱家幾個藩王來都鬥不過沐晟,就憑他對這些官員的容忍程度,這些官員便沒有背叛他的可能。

蘇真一個小小的舉動,讓陳堪的心裡逐漸沉了下來,他對沐晟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陳堪也很難說清楚這究竟算好事還是壞事。

歷史已經證明,沐家對朝廷是忠心耿耿的,國家有難時,沐家沒有絲毫猶豫的選擇死節。

但站在朝廷的角度,大明的國土上有這麼一個朝廷無法控制的諸侯,當真是好事嗎?

甩了甩頭,陳堪還是決定回去將今天看到的事情如實稟報,至於其他的,他也管不了。

蘇真這一去就是半個時辰。

再次出現時,他的臉上已經帶著一些決絕之色。

陳堪淡淡的問道:“商量好了?”

阿扎兄妹和馬寶兒同時看向蘇真,眼中隱隱有些期待,又有些擔憂。

蘇真有些遺憾的點頭道:“我個人是希望修建這條水渠的,這畢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多了條水渠,通海也就變成了魚米之鄉,但……縣衙府庫裡的物資,本官也無權動用。”

聞言,麥納和馬寶兒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後又釋然。

他們能夠理解蘇真的難處,只是難免有些失望,看來這條水渠還要繼續爭下去啊。

陳堪倒是沒說什麼,只是默默的在心裡給蘇真下了一個不堪大用的評語。

一千多慣錢就將一個縣令給難住了,這可能嗎?

說到底,只是不願擔責而已。

搖了搖頭,陳堪淡淡的說道:“那便繼續審案吧!”

“不過……”

蘇真突然抬起了頭。

“不過什麼?”

兩個土司首領聞言頓時精神一振,看向蘇真,心裡再次生出幾分希望。

如果朝廷願意給他們兜底,這水渠他們當然願意修,畢竟土司的命也是命。

如果能讓糧食增產,誰還願意為了一條水渠打生打死啊?

陳堪饒有興趣的打量著蘇真,想看看他能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決定。

蘇真見眾人看向自己,屏住呼吸說道:“不過本官願意用私人的名義自掏腰包,助通海縣的百姓將這條水渠修建起來。”

“自掏腰包?”

兩個土司首領一愣,隨後眼中閃現出難以置信之色。

“不錯,本官怎麼說也是這通海縣的父母官,既然是父母官,自然該做父母官該做的事情。”

“縣衙的府庫屬於朝廷,本官無權動用,但本官實在不忍心讓我通海縣百里土地錯過這個發展的機會,所以本官自掏腰包,如此,方能兩全其美!”

“啪啪啪……”

聽完蘇真大義凜然的話,陳堪忍不住鼓起掌來。

蘇真回過頭來,看見陳堪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之後,忍不住有些尷尬。

陳堪沒有點破他的小心思,只是淡淡的說道:“別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面對陳堪近乎威脅又帶著幾分告誡的話,蘇真如何能不懂其中的意思,當即正色道:“大人放心,下官為官一十三載,對得起天地良心,更對得起治下百姓。”

“如此便好!”

陳堪不願去刨根問底,一個縣令,放在春秋戰國時期那就是百里侯一般的存在,真要用心去搞一千多貫錢並非什麼難事。

陳堪也只是提醒他一下,只要他不害國害民,陳堪就願意相信他是個好官。

麥納阿扎與馬寶兒聞言,臉上頓時浮現出一抹驚喜之色,當即便朝蘇真拱手拜道:“多謝縣尊大人,此事若是能成,往後我阿扎一族願以大人馬首是瞻。”

“我回人一族也願聽從大人的調遣!”

聽見兩人直白的效忠,蘇真臉上又是閃過一絲尷尬之色。

這欽差大人還在旁邊呢,你們不說效忠陛下,卻說效忠我一個縣令,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

不過從餘光裡,他發現陳堪並沒有什麼表情,頓時放下心來。

將二人扶起說道:“本官是大明的官,二位是大明的子明,惟願我等官民一心,不讓君父操心即可。”

“那不能!”

原本打生打死的兩人,此時竟然同時對一個人效忠,接下來又要通力合作讓家鄉變得更好。

彼此之間都有些不自然。

蘇真看著兩人,心裡輕嘆了一口氣,他也清楚,現在能有現在這個局面已經很不錯了。

在通海地面上,勢力最大的土司便是這兩支,只要他們不搞事情,通海就是安穩的。

至於修水渠又會發生什麼未可知之事,那也是未來的事情了,總歸這樁案子完美的解決了,沒讓欽差大人看了笑話就好。

而公堂這七具屍體,雖然他和土司都沒把他們當人,但他們畢竟是大明子民。

死了也不能白死不是,不然將來刑部追問下來,他也沒法交代。

所以,他轉頭看著陳堪,問道:“大人,這接下來……”

陳堪揮了揮手:“你才是縣令,該怎麼判就怎麼判。”

有了陳堪的背書,蘇真心下稍安,隨後對著麥納和馬寶兒說道:“二位,你們也看見了,這死了人,總要有個負責的人,雖說法不責眾,但死者畢竟是無辜的,二位……”

聽見蘇真的話,陳堪嘴角扯出一抹難明的微笑,原來法不責眾是這個意思。

不過蘇真這做法倒是也沒毛病,大明民間宗族私鬥成風,爭田土,爭水流,甚至爭碼頭。

而官府一般都是在各大宗族分出勝負之後,才會出面去做和事佬。

至於流程也很簡單,就像現在這樣,官府擺臺,請雙方話事人赴會,首先是兩個宗族付出一定的代價去平息死者家屬的憤怒,讓他們不至於跑到中央去告狀,省得牽連到地方官府。

其次是找人替罪,並給替罪那人的家人一筆豐厚的報酬。

如此,事情就算是了結了。

流程很簡單,但是很實用,中央也不會去深究,反正有人認罪就行了。

除非是有人準備搞當時處置這些事情的官員,不然絕大多數都能糊弄過去。

聽完蘇真的話,麥琪和馬寶兒會意,各自從人群之中叫出來兩個年紀已經很大的老人。

顯然,他們早就已經準備好了一切。

陳堪就這麼默默的看著這一幕。

雖然他口中隨時喊著大明律法會給所有人一個公道,但他身為官場中人,又怎會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什麼絕對的公道。

蘇真能這樣處理,已經算是非常不錯了。

流徙三千里!

這是蘇真給兩個老人定下的罪名,兩個老人也很乾脆的認罪了,他們今日出現在縣衙,本就是為了此事而來。

現在還能為子孫後代留下一條水渠,已經出乎他們的預料了。

皆大歡喜!

除了死者的家屬,以及用來定罪的兩個老人的後人之外……

做完了最後的判決之後,蘇真打發走了兩個土司。

陳堪與他一同出門相送,默默的注視著那個女子騎上了老虎。

她忽然回頭看著陳堪軟軟糯糯的說道:“我收回剛才的話,你是個好官,謝謝!”

“不客氣!”

陳堪摸了摸鼻子,目送兩個原本勢如水火的土司勢力結伴而去,心裡面也是頗為唏噓。

果然,這個世界上最核心的東西還是利益啊,為了利益,仇人可以放下仇恨通力合作,為了利益,一個七品的縣令也敢背上一千多貫的鉅額債務。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啊!”

感慨了一句,陳堪負手走回了縣衙。

三個御史方才在公堂之內一言不發,此時見事情解決了,趕忙湊上來將一封寫好的奏摺遞到陳堪面前。

隨後低聲道:“大人,您看看,今日此間之事,是否需要潤筆?”

陳堪粗略的掃了一眼,奏摺除了隱去蘇真具體的辦案過程,其他的倒也算是如實稟報,便應道:“就這樣吧,這一次咱們來是為了充當陛下的眼睛,至於其他的,不要自作聰明即可!”

聞言,陳安心中一驚,正色道:“大人放心,下官知曉。”

“嗯!”

陳堪欣慰的點了點頭,這一次跟他來雲南這三個御史還算聰明,他在想,回去京師之後,要不要問朱棣把他們要過來給許遠打下手算了。

主要是出京時自己得罪了陳瑛,而他們也是和自己一起的,難保陳瑛不會因此而記恨他們。

在縣衙吃了一頓便飯,謝絕了蘇真的挽留,陳堪再次踏上了去往建水的路。

這一次沒有騎老虎的小姑娘跑出來攔路。

一趟通海縣衙之行,讓陳堪看見了許多東西。

事實證明,經過了歷史考驗的改土歸流之策在策略上是沒什麼問題的,但這是一段很長的路,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起到什麼很大的效果。

沐晟給京師的奏摺上,明顯有些誇大其詞。

不過想想陳堪也就釋然了,畢竟沐晟不是沐英和沐春,沐家雖然在雲南根深蒂固,但他沐晟說到底也只是個功勳二代,他需要功勞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陳堪很容易猜到沐晟的想法,無非就是覺得雲南天高皇帝遠,朱棣又不可能真的跑到雲南來看,最多就是派出欽差。

而以沐家在雲南的威勢,讓一個欽差把三年五年以後才能在雲南看到的景象報上朝廷也不是什麼難事,至於三年五年之後,他在雲南的地位徹底鞏固,也不怕朱棣再來找茬。

人精啊!

打得一手好算盤。

甚至連陳堪都要承他的情。

因為他報上去的功勞越大,陳堪這個始作俑者得到的好處就越多。

想透了這些,陳堪苦笑著搖搖頭,更加堅定了不蹚渾水這趟渾水的決心。

……

……

陳堪離開勝境關的第五天,勝境關迎來了一支奇怪的隊伍。

之所以說這支隊伍奇怪,是因為這支隊伍為首的竟然是一個女子。

在雲南土司之中女尊男卑的景象倒也不是沒有,但在中原之地,即便是最低賤的商人之家,也鮮有女子當家做主的事情。

例行盤問的官兵將這事兒當做笑話上報了給了勝境關總兵趙辰,趙辰也沒多想,只是在確認這群人沒什麼問題之後便放他們過去了,只是他看著隊伍之中那個獨臂背劍的男子,總覺得這男子有些不對勁。

但具體哪裡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

就好像不是看見同類,反倒有一種看見異國那些走茶馬古道的商人的感覺,不過走這條商道的異國猢猻人多了去了,很快,他便將此事拋之腦後。

曲靖府的一處客棧之中,女子伸了個懶腰,身上絲綢披帛便順著肩膀滑落了下去。

獨臂男子彎下腰,將披帛撿起,放在鼻腔處聞了一下,臉上扯出一個猙獰的微笑,用怪異的語氣淡淡的說道:“不曾想雲南還是個好地方。”

女子扯下發簪,長髮便像瀑布一般傾瀉而下,聞言,她笑道:“是呀,不曾想這個時節,京師地處江南依舊是寒風刺骨,反倒是雲南這邊陲之地卻已經鳥語花香,甚至還有些熱。”

女子身上的大氅應聲滑落,露出絕美的香肩,被小衣包裹著的傲人之處在大氅退去之後,展露出絕美的曲線。

往下是彷彿一陣風便能颳倒的纖細,但身後的渾圓卻又為這一掌纖細提供了有力的支撐。

男子眼中閃過一抹發自內心的欣賞,隨後伸出獨臂摟住女子纖細的腰肢,輕聲說道:“這一次,你不該來的。”

女子不置可否,抽了抽鼻子問道:“蜀中那邊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