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幕 井中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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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稚生皺了皺眉,手按在刀柄上。
路明非帶著他隨便找了個電梯,然後兩人走進去,可是路明非又沒有按下任何樓層,只是面對著鏡面的電梯門,看了看源稚生的表情。
「這裡是源氏重工的裡區對吧。」路明非忽然說。
「嗯。」
路明非指著電梯樓層按鍵表,「你真的瞭解源氏重工嗎?」
「什麼意思。」源稚生的眉頭越擰越深了。
「裡區的電梯可以通往絕大多數樓層,但你根本找不到通往最底層的,在這裡負二樓就是最底層了,可你認為源氏重工只挖到了地下二層?」
「我知道還有更低的樓層,可那層樓……」
「你去過嗎?」路明非打斷他,「你又保證你能知道那裡面放了些什麼東西嗎?」
「沒有。」源稚生有點莫名其妙地回答,「老爹跟我說那裡只是存放走私物的倉庫……」
「老爹老爹,三句話總有一句話要提到老爹,你的人生都是你老爹來替你過的麼?」路明非冷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現在找一部能到最底層的電梯,然後我們去看看。」
「我不知道這樣的電梯在哪。」源稚生平靜地回答。
「那你這大家長是幹什麼吃……」
這時候,顯示樓層的螢幕忽然熄滅了。..net
所有樓層按鍵全都失效,門上方亮起亮起了深紅的「ならく」。
「那落珈。」源稚生喃喃地說。
「ならく」是個外來語,源自佛經中的「那落珈」,那是地獄的最深處,無限墜落的虛空,那落珈中的惡鬼永遠回不到人世,只能在無止境的墜落中永生。
「行吧,已經有人替我們按好了電梯。」路明非聳聳肩,靠在光滑的電梯牆壁上。
沉默了幾十秒,電梯依舊在下墜,就好像真的要墜落到地獄深處裡去。
源稚生看了看前面的路明非,猶豫著開口,「楚子航和……愷撒也來了吧。」
「嗯,對啊。」前面那個男人懶懶散散地說。
「我可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如果你們束手就擒的話。」
「呵,尊貴的源稚生大家長好像從來沒有保證過我們的生命安全,這周我才從日本海溝裡游泳游上來。」
路明非頭也不回。
「你本該是我們的後援,可你把我們三個扔在海底八千米深處。」
「再說了,愷撒和楚子航兩個現在正看你們蛇岐八家的秘密壁畫看得津津有味呢。」
「這下又看了那些壁畫,你還能保證我們的生命安全嗎?在想把我們澆築進水泥柱子裡沉海吧?」
「什麼?」源稚生有點沉不住氣了,「你說他們在神道?」
「別急,急也沒用。」路明非嗤笑,「等到這扇電梯門開啟,你好好地瞭解一下門後的東西再決定你要不要急。」
「而且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吧,電梯現在是直通狀態,沒達到目的地之前它是不會停的。」
電梯彷佛無休止地墜落,在他們高度緊繃的神經面前,時間像是被無限拉長。
源稚生嚴陣以待,只等電梯門開啟的一瞬間。
不知道下行了多久,電梯門終於緩緩地停了。
外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除了換氣扇轉動的微響,這裡只剩死一般的寂靜。
「……」
源稚生握著刀走入面前的黑暗中。
就在他踏出電梯門的剎那,前方的牆壁忽然亮了起來,七八米高的巨牆散發著幽幽的藍光。
他仔細看了看,那其實是一個巨大的儲水箱,牆壁
是儲水箱一側的玻璃牆,玻璃牆是由上百塊大約一平方米的玻璃拼成的,玻璃之間是窄窄的金屬框架。
黑影在玻璃牆下席地而坐,幽藍色的光照亮了他的側臉,曲線挺拔,就像帕特農神廟裡那些漢白玉雕刻的希臘美少年。
從某個側面看上去他陰柔嫵媚,可略換一個角度他又像個孩子,獨自去水族館看白鯨的孩子。
源稚生只看了那個背影一眼,握刀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顯然巨大的恐懼在他心裡炸開。
「你……」
「好久不見,哥哥。」少年回過頭,臉上是如玉般溫暖的微笑。
「……稚女?」
「是啊哥哥,我是稚女,我回來找你玩啦。」少年輕聲說。
「不可能,這不可能……」源稚生聲音顫抖,「他已經死了,你不是他……」
他分明記得自己殺死了弟弟,把他的屍骨扔在一日廢水井裡,蓋上鑄鐵的井蓋,還扣上沉重的鐵鎖。
「但我現在就好好地坐在你面前呀?」少年無奈地攤開手。
源稚生忽然就冷靜下來了,面無表情的抽出刀,把刀尖指向源稚女那清秀的臉。
「你只是一個鬼魂而已。」
「你又要殺了我麼,哥哥?就像你十多年前做的那樣。」
源稚女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直視著蜘蛛切冒著寒光的刀尖。
「我殺你是應該的!你是鬼!你害死了那麼多人!」
源稚生突然咆哮起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咆哮,按道理來說他的情緒控制能力一向都很好,發生了什麼情況都不會失控的。
但現在失控了,就像是在掩飾自己的心虛一般。
「你是來複仇的嗎?當年我毀掉了你,你來找我復仇嗎?」
他微微閉上眼睛,往事浮現於眼前,血腥的氣息彷彿還在周圍浮動。
「那時候鎮子上的男孩都要輪流去鹿取神社學習,宮司大人說學得好的孩子將來可以當下一任宮司。」
「本來他很看好你當下一任官司的,可是你死了,所以就沒有人繼承鹿取神社了。」
源稚生輕聲說,「其實我也覺得你很適合當宮司,你學什麼都很快,神社裡的舞蹈和禮儀,你看一遍就都記住了。」
「可是你死了。」
他連續說了兩次「可是他死了」,自己都沒有覺察。
「現在提起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源稚女笑眯眯地說,「親手殺死我的,不是你嗎,哥哥?」
他剝開一片口香糖塞進嘴裡,轉過頭,繼續面對這個空無一物的儲水倉,雖然蜘蛛切的刀尖幾乎都要頂在他腦後了,可他一點都不著急。
儲水倉深處忽然傳來了嘩嘩的水聲,這裡似乎養著某種大型的水生動物,它高速地遊動起來,長尾留下一串漩渦。
「還記得我們以前經常去看山裡的野生動物嗎哥哥。」源稚女說,「你的老爹似乎也在這裡養了些‘野生動物呢。」
他從懷裡摸出一支鐳射筆,開啟之後紅色的鐳射點出現在玻璃牆上,養貓的人經常用這東西來逗小貓,光點在地上飛快地移動,小貓左撲右撲。
源稚女緩緩地挪動鐳射筆,光點飄忽不定,漸漸引起了那個水生動物的注意。
它遊得越來越近,不是一條,而是一群,一群大魚。
大魚們把腦袋頂在玻璃牆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紅點。
源稚生望去,心裡一驚。
它們的臉是那麼的蒼白,就像是在海中漂浮了幾十天的浮屍。
一群長著人類面孔的
魚,隔著玻璃窺看人類的世界,有的面無表情,有的嘴角上挑,似乎在微笑。
它們不盡相同,多數都長著長尾和鱗甲,有些人面魚身上附有匪夷所思的器官,巨大鋒利的爪,刀狀骨質鰭。
呼吸的時候它們脖根的裂縫張開,露出深紅的、鰓一樣的結構。
「真是醜陋至極啊。」源稚女笑起來,「比起我們之前看的動物來說,真是有夠醜的。」
他微微轉動手腕,人面魚們曼妙地扭動著身體,追逐光點飛快地遊動,就像是一群聽話的寵物。
「嗯……聽話倒是蠻聽話的。」
整個水箱都被攪動了,一具暗金色的骨骸從水底浮起,骨骸形狀介乎人、魚和飛鳥之間,它生前顯然是那些人面魚的同類。
源稚生盯著那些人面魚,這種兇殘的生物並不介意在餓極了的情況下吞吃同類,暗金色的骨骸上佈滿齒痕,像是用伐木斧砍出來的。
源稚女摁滅鐳射筆,站起來,然後走近玻璃牆,失去了追逐之物的人面魚各自散去。
只剩下一條體型較小的還在靠近玻璃牆的水域中游動,似乎仍想尋找那個神秘的光點。
他把手掌緊緊地貼在玻璃牆上,這時從玻璃的反光可以看出那面牆壁足有半米厚,是用巨大的玻璃方磚砌成的。
人面魚把臉緊緊地貼在玻璃牆上去觀察男孩的手掌,這時它的模樣越發清晰起來。
它居然是個雌性,或者說女性,有著一頭漆黑的長髮,面孔蒼白但不失美麗。
「有什麼感想嗎哥哥。」源稚女忽然問,「這是你那好老爹養的小寵物呢。」
源稚生如夢中驚醒,眼神空洞,說不出話來,只是狠狠地咬著自己的下唇。
源稚女也不接著追問,點亮手裡的鐳射筆,光點出現在人面魚的額心,像是鮮亮欲滴的硃砂痣。
人面魚那張慘白的臉忽然被點亮了,它伸出畸形的爪去抓玻璃牆中的紅光,它的爪雖然堅硬,卻也只能在超硬玻璃上劃出令人牙酸的響聲。
幾度不能得手它忽然暴怒了,對著男孩發出聽不見的吼叫,巨大的嘴開啟,鋒利的長牙密如荊棘。
「你這樣就變醜啦。」源稚女笑著說。
人面魚的嘶吼只持續了幾秒鐘,後方襲來的巨爪把它拖回了水箱中間。
他摁滅鐳射筆,默默地旁觀這場殺戮。
獵物和獵食者一起組成了一朵奇怪的肉質花,一朵長著蛇一樣花瓣的妖花,每條花瓣都在扭擺,紅色的血煙升向水面上。
「真醜陋啊,這個世界。」源稚女淡淡地說,臉上無悲也無喜。
他轉過身來,面對著源稚生。
「我被你殺死的那天也是這麼想的,哥哥。」
源稚生仍然不說話,默默地看那張長得幾乎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握著蜘蛛切的手背上冒出幾條扭曲的青筋。
沒有人知道源稚生有個弟弟,除了橘政宗和櫻。
有時候源稚生也會跟夜叉烏鴉講起自己小時候在山裡上學的事情,除了刻意不提小鎮的名字,他會自然而然地省掉一個人。
在他的故事裡他從小到大都是獨自生活,從山裡來到東京,最後成為日本黑道中最大的權力者。
那個名叫源稚女的弟弟被他從自己的往事裡抹掉了,只剩下一張藏在錢夾深處的照片,只有這張照片能證明那個男孩存在過……
直到多年以後這個幽靈從井裡面爬出來,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與他四目相對。
如逃離了地獄的鬼魂。
「你是猛鬼眾中的誰?」
良久,源稚生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龍王。」源稚女很坦白地回答了。
「不過我在猛鬼眾中的名字是風間琉璃,今天過來,只是以源家次子的身份過來,跟長子源稚生,也就是哥哥你,見個面罷了。」
「目的?」
「揭露一些……醜陋的事實。」源稚女嫣然一笑。
或許這個詞放在男人身上並不合適,但他此時此刻的笑容,的確只有「嫣然一笑」可以形容,就像舞臺上的名伶,舉手投足間都充滿著別樣風情。
「知道你老爹養這些小寵物是幹嘛的嗎?」源稚女指了指身後鮮紅的水缸。
「不知道,但我會親自問他,不用你操心。」源稚生擺出架勢,「現在我要做的事,是再殺你一次。」
迎頭一刀朝源稚女揮去。
源稚女如鬼魅般躲開,「直接動手嗎,你甚至都不問一下當時有什麼隱情……」
「能有什麼隱情。」源稚生一記橫掃,「我所知道的就是,你是個鬼,你無法控制自己,在短短的三個月裡,你殺了小鎮中十三個女孩。」
「我並不否認。」源稚女彎腰以一個妖嬈的姿勢躲過,「我也會以自己的方式去贖罪。」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源稚生怒喝。
「但你就不想了解真相嗎?這麼多年來,把我們兩個玩弄在股掌之間的真相。」
「我現在過得很好,並不覺得被人玩弄。」
源稚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蜘蛛切向前猛戳,刺中了源稚女的腹部。
可卻沒有流出任何血液。
「八岐」嗎?源稚生想到,難怪當時他沒有死。
「唉,好吧,我們之前可能確實有一架要打。」源稚女嘆了口氣,後退兩步,從腰間抽出一把櫻紅色的太刀。
兩人擺出日本劍道的架勢,衝突就在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