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識看著那滲透出香甜慾望味道鮮血的荊棘之下,所包裹著的九十九。

也不確定,她究竟是否能夠聽到自己的言語。

皸破的眼睛裡有血淚沿著她那張清麗的面容緩緩淌落,可她仍舊唇角帶笑,溫柔的皮囊之下,是義無反顧的自入泥沼。

她身體慢慢貼了過去,荊棘與荊棘相互糾纏,相互生長。

在六識體內生長蔓延而出的荊棘靠近之下,真祖邪神也宛若嗅到了來自六識那濃郁到宛若散發出成熟果實香甜的氣息而感到真實的愉悅。

邪神宛若施恩一般,竟是主動化散開不分荊棘,裸露出了一隻纖柔蒼白無力的手掌。

六識毫不猶豫的握住那隻手掌,她低下頭微笑道:“一直以來,都是讓你一個人面對這一切,如今,我來陪你了。”

而那隻被她握住的蒼白手掌,無力垂軟,完全失去了生命的體徵,冰冷的溫度下,已經感受不到任何靈魂的氣息。

六識嘴唇微動,不由泛起一個苦澀的笑容。

也是,自古以來,凡向邪神自我獻祭的靈魂,從不見歸途。

註定只能永世迷路於那尋之不見的黑暗之中。

“兩個麻煩精!”

蜀辭冷冰冰的吐槽著,她完全懶得理會此刻方歌漁的心情,寒聲道:

“若是早知曉區區兩個小傀儡竟然能夠接連創造出如此大的麻煩,還不如都給宰了來得簡單省事。”

百里安體貼提醒道:“那時候的你還是一隻修為全無的小妖狐,在你動起殺死她們的心思之前,符惑她一根手指頭就能夠將你摁死。”

蜀辭覺得這天是徹底聊不下去了,她冷冷的掀了一個白眼,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很明顯,想要召喚出那個劍道強大無匹,氣場全開,比仙尊祝斬還像聖人帝者的百里安,需得透過媒介仙人淚。

可那九十九是個死精的鬼,一早便將百里安骨頭裡的仙人淚給摳走了。

如今這六識,又有誰有此能力將她的力量給消耗殆盡?

靠天上那群慾望都被汲取乾淨的廢物們?

想到這裡,蜀辭心中惱火之餘,不免又感到可笑。

邪神當頭,何止是天上仙人包括仙尊祝斬,一身通天本領都毫無用武之地。

便是連她自己,對那真祖邪神也是毫無辦法。

面對這種擁有著寄生能力的龐大精神體的怪物,本就萬法無用。

戰鬥之心也屬於妄動慾望的一種,此刻集結眾仙之力,與真祖邪神決一死戰,不僅殺不死邪神,反而還只會單方面的壯大它的力量。

畢竟,並不是所有人都如百里安那般有著業障護體。

可如今百里安並不具備方才那般的聖人之力,合神五品之境的他固然修為不俗,可面對與向真祖邪神許願而換取強大力量的六識。

他又如何能夠像方才那般對陣九十九佔盡上風而立於不敗之地呢?

可恭敬俯首立於仙尊祝斬正自不斷掐指演算的金仙衛圖動作一頓,指尖運轉晦暗如死的天機竟是在此刻晃現過一瞬而逝的靈芒。

他運轉天機推演的方式如舊,並未有過半分刻意強求,反倒從這十死無生的死局之中掐出一抹生機來。

金仙衛圖目光呆滯了一下,旋即看向仙尊祝斬。

仙尊祝斬自然是注意到了他指尖天機的變化,他深斂起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個仙靈之力如退潮般落去的屍魔少年。

遙遙相望之下,他清楚感受到了百里安體內的氣息變化,光明與黑暗二力與一體之中相互平衡。

絕非方才那般不合常理靈力至聖,劍意凌神的狀態。

可唯獨亦正亦邪,半仙半魔的他,卻讓金仙衛圖的天機冊卜算出了一絲生機。

想到這裡,仙尊祝斬唇角不由勾起一個自嘲的冷笑:“想吾為尊聖數十萬載,今日臨禍,卻也只能坐井觀天。”

金仙衛圖掐算著指間那一抹微弱如螢火的生機,嗓音躊躇,也問出了與蜀辭一樣的問題:“仙尊,咱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仙尊祝斬將視線從百里安身上收了回來,他鼻腔裡發出一聲輕輕的笑音,面上卻不見任何笑意。

他如世間凡人一般,撩開神袍衣襬,席地適意而坐,一副戰意盡消的舒懶姿態,淡淡說道:“咱們就……看著辦吧。”

一副甩手掌櫃的語氣。

百里安平復著屍珠重聚後的動盪氣息,說道:“在這世上,會許願的人可不止她一個。”

蜀辭想到了他那近乎作弊能力的業障許願方式,頓時會意過來,又道:

“既然如此,為何你不一早以許願的方式來對付邪神,還要如此麻煩召喚出那個裝模作樣的傢伙出來。”

百里安無奈道:“邪神的許願規則自有定律,我若許願擁有殺死邪神的力量那顯然是不現實的,更何況符惑不同於六識,她……”

說到這裡,他語氣一頓,目光變得有些複雜:“她的內心防線遠不似六識能及,她若閉眼收心,這世間任何願望都無法傳達到邪神的耳中。”

所以,召喚劍主安來消耗九十九,是一個必要的過程。

蜀辭聽明白了其中關鍵問題,只點了點頭,並未多問百里安有幾分勝算,只是緩緩搖動著身後的八隻尾巴,拍了拍肩膀,道:“知道了,你早些回來……”

末了,還不放心的囑咐了一句:“你身上的業障也得省著些用,若是都用來許願消耗掉了,日後還怎麼餵養吾輩?”

百里安這話聽得一頭霧水,心中且疑惑不解,正要詢問業障怎麼她了,蜀辭卻是已經將他連連推送了出去。

“快點把事情解決好吧,吾輩可不想繼續維持這副形態模樣了。”

這一次,百里安許願之聲並未叫眾人所聽見,只在心中無聲許願。

誰也不知曉他許下了怎樣的願望,不見他如何施展身形,便消失在了城中。

下一刻,便出現在了那座被汙染的天聖劍山之下。

方歌漁抬首看了兩眼,只因距離太遠,她甚至連百里安的輪廓都窺見不得,只得收回目光,說道:

“其實他可以許願殺死九十九與六識,如此,能夠省去不少麻煩。”

蜀辭斜了她一眼,道:“你這小姑娘又是在說什麼違心之話,若他當真這麼做了,你不還得哭鼻子啊。”

看來蜀辭也明白其中道理,聰明如她,上一刻還說著那兩個傀儡是麻煩精,當直接擊殺省事的她。

卻並未出言提點百里安,可以透過許願,將她們二人殺死。

在許願之力的維持之下,百里安來到天聖劍山之下。

他看著兩具為荊棘包裹得隱約尚且能夠看見人形輪廓的身影,正欲抬起手來去觸碰。

不同於九十九被那邪神的化身荊棘吞噬得半點身影不見,六識尚且可見半張臉龐還流露荊棘之外。

儘管有些荊棘是從她的雙眸之中生長出來的,但她依舊能夠透過目光看到荊棘之外的百里安正在伸手朝著九十九方向探去。

“不許你,碰她!”

六識眼眸驟然深凝,滿目兇光,宛若受到了應激行為的某種動物一般,她周身的荊棘驟然暴立而起,宛若鋒利的長刺。

竟是直接破開百里安的屍魔肉身,數根尖銳的荊棘藤刺之間貫穿他的手掌。

於此同時,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百里安眼前將九十九緊緊包裹得密不透風的荊棘裡,開始以著驚人的速度蔓延出細細密密的猩紅血液。

即便觀不清此刻九十九的容貌模樣,入目之下的滿目猩紅,空氣中甚至都能夠清楚嗅到那荊棘之下,來自九十九體內散發出來的痛苦味道。

緩緩降入塵世的天聖劍山速度在這一瞬間,毫無徵兆的驟然暴漲,如一座急速降落的隕星,狠狠砸入人間大地。

痛苦的味道席捲天地,連綿於十方城外的皓皓雪山頃刻之間土崩瓦解,雪崩地裂!

周圍地勢盡數被夷為平地,殘垣斷嶽,煙塵漫漫。

在那漆黑的山體觸及人間大地的時候,黑色的影質流體宛若永夜降臨一般在大地之間流散開來。

不過短短一瞬,后土之中宛若滋生出了無數沉澱了億萬年的大地極濁之物。

宛若開啟了亙古難見的萬鬼嘶嚎的地獄前庭之景。

黑色的深泥不僅僅朝著大地四周擴散而去,甚至宛若滲入土壤之中的液體一般向著大地深處深深蔓延。

后土山嶽皆不可擋。

這股濁氣宛若要直直滲透這十萬丈紅塵大地,至達九幽冥府一般。

無需在透過任何傀儡媒介,直接與人間大地相接觸的邪神的汙穢之力,瞬間就將這人間侵染徹底。

一瞬間,將這千萬年來人間裡的怨念,惡煞,戾恨,殃瘴盡數揮發了出來。

密密麻麻畸形變異的東西在沒有創世主的情況下,自行從那些黑色的汙泥之中誕生爬出。

在這片人間的版圖之上,爬畫出了一片可怖的無垠幽冥。

城中登高者,包括海上仙人,城上尊仙,在親眼看到那抹幽冥般的深淵黑意時,不禁心生出了一種自己的腳即將滑下深淵邊緣。

一種莫名的,語焉不詳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狂喜、恐懼兩種極端複雜的情緒疊加悸動著。

與此同時,在那黑泥滋生的同時,目光看見此一幕的人們心中亦是好似生長出了一隻只貪婪嗜血惡怨骯髒的幽畜。

自山體之間生出的荊棘貪婪的吞噬著這一切,而在那荊棘之中的兩隻人偶熒惑。

就像是受到了這一切負面慾望滋養灌溉,將將成熟的違揹人倫的禁忌之果。

鮮紅的津液將那人形的荊棘染得深紅。

六識的身體宛若開始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慾望痛苦的注入,她身上的荊棘朝她收得越來越緊,緊得似是恨不得將她渾身的骨骼勒斷一般。

她面上盡是難以忍受的痛苦之色。

即便是這樣,她依舊沒有向真祖邪神許願祈求得到救贖。

百里安手掌被那荊棘刺穿的傷口開始發黑潰爛,可他向真祖邪神許下的願望同樣也是在這一刻開始生效。

不同於不久前在那寒塔之中向真祖邪神許願時。

此刻他所許的願望似乎超出了常理,故此抵消那願望的業障也是極為龐大的。

在那一瞬間,百里安體內的業障竟是直接消耗一空。

需要如此龐然業障需求量才能達到如此一個願望,看來隨著真祖邪神的力量恢復,它對於規則的掌控權也是越來越大了。

對此,百里安卻並未感到意外吃驚,似是一切都在清理之中。

只是下一刻,體內悄然無聲的變化卻真是著實叫他大吃一驚。

那揮霍一空的業障就像是溼潤土壤表層被汲取抽乾的水分,消失一瞬後,在那土壤之下,卻是宛若掩藏著冰山一角的巨淵。

他通身骨頭狠狠脹痛,周身黑氣上湧,那被抽空的業障竟是在頃刻之間便得到了重新的填滿。

誰也不知曉,那些不詳的業障究竟是從何而來,其中根系究竟有多龐大至深。

百里安倒是想在繼續透過許願的方式來消耗邪神的力量。

只是他再度發現了真祖邪神在得到慾望的飽食之後,竟是能夠無限弱化自己的致命弱點,延長了百里安許願的間隔。

果然,不論是怎樣的敵人,扼殺在搖籃裡,才是最穩妥的。

不過若是能夠透過如此簡單的方式來消滅真祖邪神,那它便不可能是邪神了。

百里安將自己的心緒一直掌控得極穩。

他沒有生出任何遺憾的情緒。

只是反手絞緊那刺穿手掌的荊棘,身體奮力前傾。

同時有著更多的荊棘從四面八方而來,朝著他緊緊包裹纏繞,拖進了山體之中……

方歌漁神情一緊,失聲道:“他瘋了嗎?!”

蜀辭面上的情緒變化倒是不大,她正欲說話,方歌漁緊繃的神情卻是變得平靜了下來,她喃喃道:“他是真的瘋了啊。”

蜀辭靜靜地看了她一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

……

進入被汙染的劍山山體瞬間,百里安纏繞束縛在周身的荊棘藤蔓盡數消失不見。

他知曉自己是進入了幻象天地。

空氣中瀰漫著濃厚如鐵鏽般的鮮血味道。

頭頂之上是陰霾連天的蒼穹,四野橫屍,入目之下,可見一片片乾涸的內臟骨骼噴灑了一地。

而他的眼前,卻是一座烽火連天的千年古城。

那是十方城。

他似乎進入到了熒惑們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