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上至勳戚顯貴,下至小民百姓,就發現自己出不去門了。

整個京師,全城戒嚴。

各坊各市,街頭巷尾,都有全副武裝的兵士把守。

這樣的景象,在景泰朝還是頭一次出現。

即使在也先率瓦剌大軍圍城之時,京城也從未進行過如此徹底的戒嚴。

在職文武官員,也要透過層層檢查,方能到達各自衙門。

就連內閣學士、六部尚書們對此也是一頭霧水。

傾向於皇帝的大臣內心甚至已經慌亂了起來:莫非這是發生了兵變?

而傾向於恭讓皇帝的文武官員,內心則充滿了矛盾:既期待恭讓皇帝能夠復辟,重掌朝綱,又不是很希望景泰皇帝現在垮臺。

因為景泰皇帝真的在提高官員待遇,尤其是在俸祿層面。一旦換了恭讓皇帝重掌朝綱,百官現在的俸祿水平絕對是不可能維持下去的。

後繼不理前任賬,景泰皇帝的俸祿增長計劃必然無疾而終。甚至大明寶鈔也必定會重新開始印製。

於是文武百官又會過上廢紙抵充俸祿的‘好日子’。

所以景泰皇帝執政時,大家都各種挑刺;真到了景泰皇帝要‘倒臺’時,大家就又念念不捨了。

但任憑百官如何猜測,卻遲遲沒有詔命傳來。

內閣之中,相對好一些。

羅通已經很明確地告知其他重臣,兵部沒有調動任何軍隊。

也就是說,發動戒嚴的,要麼是御馬監軍隊,要麼是錦衣衛。

如果是御馬監軍隊,肯定是皇帝的手筆。

如果是錦衣衛,那八成就是恭讓皇帝發動兵變了。

陳循最為無奈,昨天下午才見過恭讓皇帝,還出了個很‘激進’的主意,結果今天一早就成這樣了。於是只得向王文懇求道:

“千之,你倒是說說,這究竟是怎麼了?”

王文搖搖頭,攤攤手:“我是真不知道啊。”

陳循又看向黃溥:“澄濟,那你給大家說說啊,都這時候了,就不要藏著掖著了。”

黃溥也非常堅決地搖搖頭:“我也是真的不知道,並非有意欺瞞。”

在場之人裡,屬王文、黃溥最得皇帝信賴,竟然也不知情?

陳循還要再問,魏驥在一旁呵斥道:“夠了,京城戒嚴,肯定是出了大事。陛下秘而不宣,自有陛下的道理,我們身為輔臣,靜觀其變即可,不得添亂。”

閣部重臣、文武官員,一直煎熬到快中午的時候,內廷才終於傳出了訊息。

司禮監秉筆太監阮安、陳勉,親自來到內閣。

光是看到這兩人,重臣們就知道內廷真的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皇帝親信的王誠、舒良、張永、王勤,不見了。

恭讓皇帝親信的金英、興安、陳祥、曹吉祥也不見了。

拋頭露面的,換成了兩位中立的老太監。

阮安來到內閣,第一句話就是:陛下有旨。

眾人心裡咯噔一下,這‘陛下’指的是哪位皇帝?現在大明可是有兩個陛下。

愣了一下之後,眾人便要一齊下跪接旨。

阮安擺擺手,示意大家不用跪,然後繼續說道:“陛下有旨,命閣部重臣前往南宮朝覲恭讓皇帝。”

陳循連忙上前問道:“敢問阮公,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阮安一臉頹喪地回道:“尚膳監有奸佞下毒謀害二皇子、三皇子,意圖栽贓嫁禍到陛下頭上。

結果被南宮幾個小太監識破,如今禍事發了。

下毒之人,連同尚膳監全部宮人,已經被秘密監押。

陛下、恭讓皇帝盡皆震怒,各位還是小心行事為妙。”

此言一出,滿堂譁然。

就連老成持重的魏驥,都覺得難以置信,趕忙追問道:“兩位皇子如何?”

阮安搖搖頭:“奸人急於栽贓嫁禍,已經失去理智了。給皇子下的,就是猛藥。而且下毒手法極為巧妙,侍奉皇子的宮人根本就沒辦法防範。

不過下毒具體過程,屬於內廷隱秘,請恕無法告知各位。

總之,兩位皇子生命垂危,現在御醫院的所有太醫都在南宮了,已經救治了一整晚,哎!”

阮安說罷,連連嘆氣。

眾人不需阮安催促,一起急急忙忙趕到了南宮。

進入恭讓皇帝的寢殿,眾人行過禮,再看恭讓皇帝,一臉灰敗,就像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雖然朱祁鎮自己也尚在病中,頭腦昏昏沉沉,但也清楚這件事不是自己弟弟指使的。

因為就算弟弟想要下手,也應該選擇慢慢投毒的方式。這麼急吼吼地下猛藥,根本就不符合常識。

再說就算要下手,也是先毒皇太子,還有自己這位恭讓皇帝啊。光毒死兩位皇子,除了惹一身罵名,還有什麼別的意義嗎。

此時錢皇后、萬宸妃正在裡面守護著兩位皇子。

閣部重臣們到來之前,朱祁鎮已經將孫太后、周皇后勸了回去。

在朱祁鎮看來,周皇后有動機,有嫌疑。

而孫太后,同樣是有動機,有嫌疑,甚至嫌疑比周皇后還大。

因為皇帝要追查胡後之死,夷滅兇手三族的訊息昨天下午才在宮中傳開。當天晚上就出了毒殺皇子事件,擺明了就是要栽贓嫁禍給皇帝,轉移朝野視線。

而尚膳監掌印太監恰恰是孫太后的心腹金英,事成之後,只要將給皇子下毒的宮人全部滅口,便可以將所有事情一股腦推到皇帝頭上了。

到時候,朝野震動、物議沸騰,皇帝為輿論所裹挾,不僅沒辦法追究,反而還得大幅妥協讓步,以平息眾怒。

當然了,這個預判,是建立在皇帝之前已經連連示弱讓步的基礎上。

光是恭讓皇帝、皇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四人重病不起,皇帝就被輿論裹挾著連連退讓。如果二皇子、三皇子死了,皇帝一定會迫於壓力,做出更大的讓步。

這就是孫太后一方對皇帝的認知和判斷。

本來朱祁鎮未必能這麼快想通其中的關節,是親信太監陳祥冒死進言,陳說利害,才讓此次事件的整個脈絡被迅速勾勒了出來。

而陳祥,就是上一任尚膳監掌印太監。

如今陳祥與興安共同總管南宮,察覺並捉拿尚膳監下毒宮人的張敏等人,正是分配在陳祥手下當差的。

為什麼朱祁鎮看上去一下子像是衰老了十歲,因為如果是自己弟弟下毒,朱祁鎮都能理解。但是自己的母后指使宮人毒殺皇子,以苦肉毒計為家族脫罪,這個也太過於狠毒了吧。

雖然證據並未確鑿,案件也需要進一步審理,但朱祁鎮已經信了六七分。

陳循、魏驥等人面對著已經處於崩潰邊緣的恭讓皇帝,也不敢多說什麼。只能是講一些吉人自有天相,皇子必能轉危為安這樣的車軲轆話。

朱祁鎮聽煩了,無力地擺擺手,讓眾人都到殿外候著去。

眾人也不敢離開,就在殿外守了兩個時辰。就在眾人餓得心慌之時,阮安又來傳旨,命三法司的主官前往都察院審案。

王文領旨之後,急急忙忙離開了。剩下的眾人對視一眼,原來涉事人員並沒有被押入錦衣衛詔獄,而是在經過短暫的監押之後,便被送去了都察院監獄。

這個就很奇怪了。一般情況下,大案要案,都是先下詔獄,由錦衣衛審過之後,再移送刑部。

或者直接送到刑部審訊也可以。

雖然都察院也有監獄,但直接送去都察院審訊,還真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卻說朱祁鈺直到下午,方才來到鳳閣視事。

朱祁鈺在樓上靠著軟榻一歪,中書舍人們在樓下緊張地匯總著各方傳來的情報。

至於負責在樓上樓下往來傳遞情報的,就兩個人:何宜、練綱。

而一直陪著朱祁鈺喝茶的,也就兩個人:徐正、黃鑑。

在朱祁鈺看來,到了關鍵時刻,還是歷史經驗靠的住:歷史上的徐正、黃鑑,是在朱祁鎮奪門成功,復辟掌權後,被凌遲處死的兩個大倒黴鬼,比于謙和王文的下場慘多了。

所以這倆人不可能是心向朱祁鎮的內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