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待在家裡休養生息的同時,舒良已經帶領東廠和錦衣衛展開了行動。

看守重華宮的馬良、袁彬等錦衣衛全部被調往鳳陽;恭讓皇帝、周皇后、錢靈妃貼身服侍的宮女、太監全部被替換;重華宮大門上鎖,徹底隔絕了與外界往來。

舒良命盧忠負責看守重華宮,又命人將重華宮總管太監阮浪送入詔獄軟禁。

盧忠有些擔憂地問道:“督公,這些都是聖上的旨意嗎?徹底封閉重華宮,是不是太激進了?”

舒良笑道:“聖上仁厚寬容,謙和友愛,怎麼會下這樣的旨意。但我們作為奴婢,深受皇恩,豈有不為主分憂的道理。

你們只管照我說的辦,你們對我負責,我對皇爺負責,出了任何問題我一力承擔,絕不連累弟兄們。”

其實舒良都是在按照朱祁鈺三個月前制定好的計劃行事,但這話不能說,舒良將黑鍋一個人扛了。

自己當壞人,自家皇爺當好人,這就是東廠舒督公的覺悟。

見舒良如此堅決,盧忠便也不再多問。

當天下午,內閣便收到了一封嚇人的奏本,來自大宗正、東吳郡王朱文圭。

朱文圭因為被囚禁多年,文采上要差很多,所以奏本寫的很直白,很簡潔,很通俗易懂:

“臣大宗正、東吳郡王朱文圭,奏請朝廷公議,廢黜恭讓皇帝。

土木之變,六師喪盡、京城危殆,社稷幾近傾覆。恭讓皇帝,國家罪人也。

當今聖上仁德,篤厚親親之誼,與恭讓皇帝並列稱尊。

然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二聖雖禮儀相同,但當今天子為大明之主,恭讓皇帝實亦為天子之臣。

恭讓皇帝本應恪守臣道,退居南宮、靜思己過。然其先是發動兵變,欲行復闢事;近又以巫蠱魘鎮之術,欲謀弒逆。

此皆臣子大逆不道之事也,依律當誅之。

當今天子力行聖人忠恕之道,不欲稍加指斥。

然以臣事君,豈有不為君父計,不為家國宗廟計之理。

為保大明中興盛世,為圖家國長治久安,宜當廢黜恭讓皇帝,以為萬民之警誡,以正君臣之綱常。臣東吳郡王朱文圭再拜固請。”

這封奏本可是個大大的驚嚇,搞得內閣重臣們都不知道說什麼了。

這還是土木之變後廢帝之說第一次見於文字,恐怕輿論要被徹底推向高潮了。

看完奏本,周忱立即藉口工部還有急事,扭頭就走了,別人叫都叫不住。

剩下的倒是不走了,全在那裡大眼瞪小眼。作為臣子,可不好討論廢帝的話題,朱文圭敢講廢帝,是因為岷王死後,他坐上了大宗正的位置,掌著宗人事,理論上有資格對皇家內部事務提出建議。

朱文圭受當今天子大恩,站出來仗義執言也很正常。連袁彬都有一個楊壎為其伸張正義,有人替皇帝打抱不平也並非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氣氛沉寂了半晌,王文便出言主持站隊了:“各位,最近這天越來越冷了,我聽說接天樓新出了一批特色菜品,今天晚上大家一起去嚐嚐如何,我請客。”

王文的話外之音:認同廢帝的,就去;不認同的,就別去。

這隊站的很隱晦,這態度表達的很含蓄,一眾閣臣聽了,都露出讚賞之意。按王文的方法,既能表達態度,別人也抓不住把柄。

我們同僚聚一聚,喝兩杯酒暖暖身子,這怎麼了。當今天子明確表示過,大臣們可以在公開場合一起吃飯,只要不私下聚會密謀就行。

薛瑄、蕭鎡這樣後進內閣的表示不去,魏驥這樣的理學大家不願意牽涉到廢帝之中,徐有貞、沈翼不在京師。

剩下的王文、何文淵、羅通、王一寧、江淵、黃溥,都表示願意去。

算上何宜這個不怎麼在內閣露面的大學士,在京閣臣中,七個支援廢帝,四個不願摻合。

明確表示反對的,一個沒有。

但問題的關鍵不在內閣,而在朝野的人心所向。

……

北居賢坊、箍稍衚衕,小小的宅院之中,楊壎正坐在書房,拿著最近幾天的報紙反覆研讀。

楊壎正愁眉不展之際,其妻李氏端著茶水點心走了進來。

見妻子進來,楊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李氏笑道:“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夫君最近天天窩在家裡,就抱著這些報紙反反覆覆地看,您是從裡面看到黃金了,還是看到美人了?”

楊壎無奈地回道:“哎,本想著好容易做完了獻給恭讓皇帝的壽禮,可以在家裡歇上一陣子。

偏偏卻又生出了巫蠱之禍,我那屏風上的萬佛賀壽,所有寫佛字的僧人全被抓起來了。

真是罪過,也就是當今天子並不想搭理我們,不然咱們也早被抓進去了。”

李氏又勸慰道:“聖上仁善,夫君替齊王府做了兩次屏風,得到了那麼多工錢和賞賜。

我看夫君不如去接天樓坐坐算了,一來吃頓好的,再聽聽曲、看看歌舞,也散散心;二來,那裡訊息靈通,也有人討論時政,比您一個人在家裡盯著報紙閉門造車強多了吧。”

楊壎搖搖頭,琢磨了半晌,又搖搖頭:“哎,算了,夫人說得對,集思廣益強於閉門造車。

花點銀子就花點銀子吧,該說不說,那接天樓的訊息,比報紙還靈通,而且極少出錯。去到那裡的客人,非富即貴,只聽著他們討論討論,也能大有裨益。”

等楊壎趕到接天樓時,就發現沒到飯點,裡面早已經滿滿當當,全京城的權貴都急於知道巫蠱之案的最新訊息。

等了大半個時辰,楊壎運氣不錯,有十幾人先後離開,這才排到自己,終於進入樓中,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

同桌眾人,正激烈地討論著。楊壎聽了一會就懵住了:東吳郡王竟然上疏提議廢帝?這都什麼時候的事情,也太瘋狂了吧。

坐在楊壎旁邊的一位年輕人笑道:“兄臺不必吃驚,這位東吳郡王今日午後才上的奏本,咱剛要吃晚飯,接天樓就將訊息傳了出來。

你看看,接天樓中熱鬧成這樣,全是討論廢帝之議的。”

楊壎回道:“敢問兄臺高名上姓?”

年輕人笑道:“不敢不敢,小弟王琰,原是慶府伴讀,如今在京師準備參加恩科鄉試。”

“失敬失敬,預祝王兄金榜題名,恩科高中。”

“敢問兄臺名諱?”

“在下楊壎,是一名漆匠。”

“莫非兄臺就是為錦衣衛袁彬仗義執言的那位義士?”

楊壎現在也是京師的名人了,只要報了名號,就有人知曉。

二人相互客套了一番,楊壎便向王琰請教朝局時政。

王琰笑道:“聖上興起義兵,收復了安南,攻滅了麓川,據說緬甸、孟養等土司之地,也即麓川王國全盛時期的勢力範圍,也全部被收歸大明所有。

如此功業,有承襲太宗之志、中興大明之象。

東吳郡王有句話說的極為在理,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若總是這樣不明不白地二聖並尊,只會橫生枝節。

到了正統朝後期,內憂外患,兵連禍結,實在是太需要一代英主來結束這個亂世了。”

楊壎聞言皺眉,連忙問道:“那京師人心如何?這廢帝之議最終真的會被朝廷透過嗎?”

王琰回道:“人心,在可與不可之間。雖然大部分人不贊成廢帝,但沒有幾個人會因此而以命相抗的。能怎麼樣,最多茶餘飯後發幾句牢騷而已。

真正能決定最終結果的,還是恭讓皇帝的‘衣帶詔’。

如果那些衣帶詔,已經被一封不少地截獲了,說不定恭讓皇帝還能保住位分。

但如果有漏網之魚傳到了瓦剌手中,恭順王火兒忽答以‘衣帶詔’舉事,起兵再次入侵大明,那時廢帝,恐怕京師百姓就再也無話可說了。”

“可是衣帶詔不都已經被截獲了嗎?”

王琰笑道:“東廠在重華宮搜查當天,那些衣帶詔被截獲了。但之前幾天呢,有沒有從重華宮傳出什麼東西?不只是藏在繡品裡的手詔,也可以藏在別的東西里傳出去啊。

據小弟所知,當時重華宮的防衛並不嚴密,有心之人夾帶些東西,並不是多大的難題。

尤其是瓦剌的使團,當時就在京中,說不定他們已經拿到恭讓皇帝的親筆詔書了。”

楊壎聽王琰分析的有理有據,已信了七八分,便連忙問道:“那我一家豈不要被牽連,我自己也就算了,但是拙荊無辜,我不忍她受此無妄之災。

要不我回去休妻算了,如此一來,即使出了事情,也不會牽連於她。”

(本章完)